今典生活
去年冬天，朋友圈里铺天盖地都是那个茶艺课的广告。照片拍得是真叫一个美——穿着素雅旗袍的老师，兰花指轻捏着白瓷盖碗，背后是竹帘、香炉，还有那看着就价格不菲的紫砂壶。文案写得更是挠人心窝子：“在喧嚣都市寻一方宁静”、“七堂课，让你从内而外静下来”、“结识一群志同道合的雅友”。我那阵子工作正遇到瓶颈，天天加班，心浮气躁的，一看这个，简直像看到了救命稻草。脑子里立刻浮现出自己课后也能那般气定神闲、举手投足带着仙气儿的模样。一咬牙，掏了将近三千块钱，报了那个号称“精品小班”的课程。
上课的地方在一个文创园里，装修得确实有模有样。可第一堂课，我就感觉有点不对劲。老师姓林，一身棉麻长袍，说话慢悠悠的，每个字都像在舌尖上滚过好几遍才吐出来。她花了将近一个小时讲茶道精神，“和、敬、清、寂”翻来覆去地讲，说得玄之又玄，什么“一叶见山水，一壶观天地”。我们这些学员，大多是我这样的上班族，还有两个看着像是被家长送来“培养静气”的大学生，一个个坐在蒲团上，听得云里雾里，只能跟着点头。
我本来想着，理论少讲点，赶紧教我们怎么泡茶吧。可真到了实操环节，我心又凉了半截。老师演示如何温杯烫盏，动作是优美，可要求严苛到让人无所适从。注水时水壶要抬多高，水流要多么“细如游丝”，手腕要如何“柔中带刚”……我手忙脚乱地模仿，不是水洒了，就是动作僵硬得像机器人。老师踱步过来，用她那特有的、飘忽的语调说：“你的心不静，所以手不稳。要放下得失心，感受水与茶的对话。”
我心里嘀咕：我就是个初学者，手抖不是正常的吗？跟得失心有啥关系？
更让我失望的是茶叶本身。报名时说好会用多种名优茶让我们品鉴学习，可实际上，除了第一泡用来演示的茶叶还算不错，轮到我们练习时，用的都是些茶味寡淡、香气微弱的低档货。一泡龙井，泡出来只有点淡淡的青草味，跟我自己在家买的百来块钱的茶叶差不多。老师却还能闭着眼睛，一脸陶醉地形容：“嗯，这是春天的气息，有豆香，有兰花香……”我们互相看看，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茫然——我们咋啥也没喝出来？
课堂气氛也怪怪的。理论上说是“以茶会友”，可大家似乎都被那种刻意营造的“静穆”给束缚住了，没什么交流。偶尔有学员鼓起勇气提问，比如“老师，为什么我泡的茶总是苦涩？”得到的回答往往是“你的心太急了，要等待，要倾听茶叶的声音”，或者“注水时意念要专注，想着把美好的能量注入水中”。这种玄乎的回答，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，问题丝毫没解决。
记得有一堂课是讲“普洱茶的陈韵”。老师拿出一块据说是十年陈的老茶饼，煞有介事地让我们传看、闻香。那茶饼看着黑乎乎的，带着一股淡淡的、类似旧书本的味道。泡出来后，茶汤颜色深红，入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闷味道，略带霉味。老师却极其夸张地描述着：“看这汤色，多像琥珀！感受这茶气，在体内流转！这陈韵，是时光的味道，是岁月的沉淀！”
我强忍着才没皱眉头。那味道，实在跟我理解的“好喝”相去甚远。旁边一位大姐小声跟我嘀咕：“这……真的不是放坏了吗？”我们相视苦笑。那一刻，我感觉我们不是来学艺的，更像是误入某个神秘仪式的旁观者，因为无法领悟“玄机”而自惭形秽。
七堂课，就在这种半是困惑、半是失望的情绪中熬过去了。最后一堂课是“结业茶会”，要求我们都穿上“符合茶道气质”的服装。我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别扭旗袍、别别扭扭坐在蒲团上的自己，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荒谬感。我花了几千块钱，浪费了七个宝贵的晚上，就为了在这里扮演一个根本不属于自己的角色？
茶会结束时，老师给每人发了一张做工精美的“结业证书”，又说了些“愿茶道精神永驻你们心间”的祝福语。我拿着那张轻飘飘的纸，心里沉甸甸的。走出那间充满香薰和古琴声的教室，重新踏入冬夜清冷的空气里，我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。
回到家，我看着角落里那套课上要求统一购买、价格不菲的茶具，它们崭新得像个讽刺。我烧了壶水，用自己那个普通的玻璃杯，撒了一小撮父亲寄来的、自家炒制的粗茶。开水冲下去，茶叶翻滚舒展，散发出简单而纯粹的茶香。我捧着温暖的杯子，看着热气袅袅升起，那一刻，内心竟感到了许久未曾有过的平静和踏实。
我忽然明白了，我渴望的那份宁静和从容，根本不需要通过那些繁复、被神化的仪式来获得。它不在那只昂贵的紫砂壶里，也不在那玄乎的“茶气”中。它可能就在手边这杯最普通的茶里，在一次畅快淋漓的奔跑中，在一个与好友开怀大笑的夜晚，或者，仅仅是在你认真生活、踏实工作的每一个平凡瞬间。
那场虚假的茶艺课，像一场华美而空洞的梦。梦醒了，虽然有点心疼那笔钱，但我却收获了一份意外的清醒：真正的修行，在生活的实处，而不在那些被刻意营造出来的、高高在上的“雅集”里。我不再会去盲目追逐那些形式大于内容的东西，而是更愿意用这双沾满烟火气的手，去冲泡属于自己人生的、那杯或许平凡却真切的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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