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典生活
前台是个笑容很标准的小姑娘，她告诉我，今天这节“深度沉浸式陶艺体验课”是由一位“业内资深老师”指导，不仅能亲手制作两件作品，烧制好后还会寄到家里。我听着，心里那点因为价格产生的小犹豫立刻烟消云散了——贵是贵了点，但能真正接触艺术，值！
我们十几个学员被带进里间的工作室。说实话，第一眼有点失望。地方比我想象的小，七八个拉坯机挤在一起，上面还沾着些没清理干净的干泥巴痕迹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潮湿的、带着点霉味的土腥气，和外面厅里的香薰味儿格格不入。给我们发的“工作服”是一件薄薄的、看起来洗过很多次、甚至有点发硬的围裙，上面斑斑点点的，不知道是泥还是颜料。
等了快二十分钟，那位“资深老师”才姗姗来迟。是个挺年轻的男生，头发有点长，穿着件沾满泥点的牛仔围裙，表情有点淡漠。他简单自我介绍了一下，名字我没听清，反正听起来挺艺术的。然后，他就站到前面的演示台后面，开始讲解拉坯的基本要领。
问题就从这里开始了。他语速很快，几乎不带什么情绪，一边说一边手上飞快地操作。那团泥在他手里，好像特别听话，轻轻一拢就起来，一压又下去，眼看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泥坨子，就变成了一个匀称的、有着优美弧线的杯子。整个过程行云流水，不超过五分钟。
“好了，大家开始练习吧，有问题再问我。”他说完，拍了拍手，就走到角落，拿起自己的手机坐下了。
我们一群人面面相觑。这就完了？手该怎么放，用多大力气，泥巴太软了怎么办，太硬了又怎么办……我脑子里一团浆糊，感觉看了个寂寞。但钱都交了，只能硬着头皮上。
我学着老师的样子，把那一大块沉甸甸、凉丝丝的泥巴用力摔在拉坯机的转盘中心，然后脚踩下开关。转盘猛地转了起来，泥巴瞬间像有了自己的想法，完全不受控制地左右乱晃，泥点子飞溅得到处都是，我的脸上、围裙上，甚至头发上都没能幸免。我赶紧用手去扶，可两只手一上去，那泥巴更是歪得不成样子，像喝醉了酒一样，东倒西歪，最后“啪”一声，彻底瘫成了一滩烂泥。
我有点慌了，偷偷看向旁边的学员。一个大姐的情况比我更糟，她的泥巴直接飞了出去，砸在了地上。一个年轻女孩好像有点基础，手里的泥柱勉强立着，但也是摇摇欲坠。大家都是一脸的不知所措和沮丧。
我鼓起勇气，朝角落里的老师举手：“老师，您能过来帮我看看吗？它老是晃，立不起来。”
他抬头看了一眼，慢悠悠地走过来，手上还拿着手机。他看了一眼我的“烂泥”，只说了一句：“重心没找对，再摔一次，用力点。”然后，就没然后了，又回角落坐下了。
重心在哪儿？怎么找？我欲哭无泪。只好关掉机器，把那一滩泥巴费劲地扒拉下来，重新捧起来，再用力摔上去。一次，两次，三次……每一次都重复着同样的悲剧。那团泥巴仿佛在故意跟我作对，我越想把它扶正，它越是扭曲、瘫软。我的手臂开始发酸，手指因为一直泡在泥水里起了皱，心情也从最初的兴奋、期待，慢慢变成了焦躁和无力。
中间休息的时候，我听到那个大姐在小声抱怨：“这八百块，就买个自己在这儿瞎玩？老师是来当监工的吗？”我心里默默点头。
后半节课，老师总算又起来演示了一次，这次是教我们怎么给成型的泥坯做装饰，用刻刀划划图案，或者粘个小耳朵什么的。可问题是，我们大部分人连个成型的坯都没做出来啊！我面前，只有两个歪七扭八、勉强能看出是个碗和杯子的东西，碗口是波浪形的，杯子厚得像个小桶。看着它们，我一点做装饰的心情都没有，只觉得寒碜。
老师巡视的时候，走到我旁边，看了看我那两个“作品”，眉头微微皱了一下，说：“你这……烧的时候可能会裂。”我心里一沉，赶紧问：“那怎么办？能修吗？”他摇摇头：“就这样吧，看运气。”那一刻，我感觉自己花八百块做的不是陶艺，而是买了两张可能中途就碎掉的“彩票”。
最后，我们把自己的“作品”放在指定的架子上，写上名字。看着架子上那些奇形怪状、充满“后现代艺术风格”的泥坯，我心里五味杂陈。旁边一个女孩做的“花瓶”，脖子细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掉，她苦笑着说：“算了，留个纪念吧。”
一个多月后，我收到了一个快递，里面就是我那两件历经“磨难”终于烧制好的作品。它们比我想象中还要小一圈，颜色是一种不均匀的、发暗的土黄色。我那个“碗”，碗壁上果然有一道明显的裂纹。那个“杯子”，厚重得像个实心摆件，我试了一下，用它喝水都嫌累手。它们就那样静静地摆在桌上，粗糙，笨拙，记录着那个下午我所有的狼狈、沮丧和被敷衍。
我把它们收进了柜子深处，再也没有拿出来过。每次想起那次陶艺课，我记忆最深的，不是泥土的芬芳，也不是创造的快乐，而是那种深深的无力感——你怀揣着热情和金钱而来，却像一拳打在棉花上，得不到任何有效的回应和指引。你付出的，和得到的，完全不成正比。那八百块钱，仿佛买了一场名为“艺术”的幻觉，醒来之后，只剩下柜子里那两件沉默的、带着裂痕的“纪念品”，时时提醒着我，那一次多么不值得的体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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