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典生活
那时候我刚生完孩子，身材走样得厉害，整个人像只发胀的馒头。闺蜜拉着我去家附近的舞蹈工作室，说有个老师教得特别好。工作室在写字楼的十七层，叫“灵动舞蹈”。推门进去，满墙的镜子，木地板擦得发亮，空气里有淡淡的香薰味。前台小姑娘笑得特别甜：“我们李老师是北京舞蹈学院毕业的，教课特别有耐心。”
我几乎没犹豫就报了名——六十节课，九千八百块。刷卡时手抖了一下，但想到能找回孕前的自己，还是咬牙付了。
第一节课，李老师来了。她确实像专业的——盘着高高的发髻，脖颈修长，说话轻声细语。那节课教的是古典舞基本手位，她一个个纠正我们的动作，指尖轻轻托着我的手腕：“再高一点，对，这样更美。”下课的时候，她站在门口和我们道别，说下周见。
那是唯一一次准时见到她。
第二次课，前台打电话说李老师急性肠胃炎，换了个代课老师。代课老师很年轻，教的动作完全接不上，整节课都在玩手机。我们十几个学员面面相觑，但想着谁还没个生病的时候，都表示理解。
第三次，李老师来了，脸色确实不太好。她教了半节课就说头晕，坐在旁边指导，后半节又成了代课老师。那天她穿一件宽大的毛衣，更显得瘦弱。有学员关心地问要不要紧，她勉强笑笑：“老毛病了，会好的。”
就是从那次开始，“李老师生病”成了常态。咽炎、发烧、扭伤脚踝、偏头痛……后来理由越来越离奇——家里漏水了，钥匙忘带了，电梯故障被困住了。最夸张的一次，前台说李老师的猫要生小猫，她得在家接生。
我们这些学员开始还真心实意地担心，后来渐渐品出不对劲。有个大姐悄悄说：“我闺女就是医生，哪有人一个月生五次病的？”另一个姑娘查了李老师的社交账号，发现她请病假的时候，正在外地旅游，照片笑得特别灿烂。
但没人愿意第一个撕破脸。毕竟课都报了，钱也要不回来，万一得罪了老师，剩下的课更糊弄怎么办？
转折点是在去年冬天。那天下着大雪，特别冷。我们到教室时，前台支支吾吾地说李老师重感冒。这时教室门开了条缝，我们清楚地看见李老师裹着羽绒服，正慌慌张张地从后门溜走——她根本就在教室里，只是不想上课。
那一刻，所有的忍耐都到了极限。
“我们要退钱！”平时最温和的王姐第一个拍了桌子，“这明摆着是诈骗！”
“对！退钱！”
前台被我们围住，快要哭出来：“我只是打工的，做不了主……”
后来经理来了，一个油滑的中年男人，不停地给我们鞠躬道歉，但提到退钱就转移话题：“这样，我给大家免费延长课时，再送十节精品课……”
“我们不要课！我们要见李老师！”
闹到晚上九点多，最后达成一个荒唐的协议——李老师必须亲自给我们上一个月的课，保证不请假，否则全额退款。白纸黑字，经理签了字。
结果你猜怎么着？李老师真的来了，连续来了两周。但那是我上过最难受的舞蹈课。
她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灵魂，示范动作有气无力，数拍子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。第三周的课上下到一半，她突然蹲在地上哭了。
“对不起……我真的教不下去了……”
我们全都愣住了。音乐还在响，她却哭得像个孩子。
后来我们才知道，李老师根本不是北京舞蹈学院毕业的，她只是小时候学过几年舞。工作室给她排课排得太满，工资却压得很低，她只能用这种方式消极抵抗。而那些代课老师，都是没经过培训的实习生，成本极低。
“我每天最怕的就是来上课，”她抹着眼泪，“看着你们那么认真，我就觉得自己是个骗子……”
那个晚上，我们十几个学员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，听她讲了整整两个小时。讲她怎么被培训机构骗，讲她妈妈生病需要钱，讲她每次请假后都在家里愧疚得睡不着。
最后我们没有要求退钱。不是圣母，是突然觉得，在这件事里，好像每个人都是受害者——我们这些渴望变美的学员，这个被迫说谎的老师，还有那个在业绩压力下不择手段的经理。
剩下的课，我们改成自修。李老师偶尔会来，免费教我们一些真正的舞蹈基本功。没有镜子，没有专业的音响，但那种真实，比之前所有华丽的课程都让人安心。
上个月，工作室终于倒闭了。路过那栋写字楼时，我还会抬头看看十七楼。那些镜子应该都拆了吧？但那段经历让我明白：有时候，我们太渴望某个结果——变瘦、变美、变得更好——以至于轻易相信了那些包装精美的谎言。
现在的我依然在跳舞，在小区活动中心，老师是个退休的文艺兵，教得一般，但每节课都准时到。我的舞姿可能没那么专业，身材也没有完全恢复，但站在镜子前，我至少知道，这一刻的真实，是属于我自己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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