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典生活
我会用尽力气抱他，胳膊环住他的腰，收得紧紧的。他总笑我，说：“你呀，像只树袋熊。”然后会用更大的力气回抱我，下巴抵在我头顶上。那种被紧紧包裹的感觉，太踏实了。好像外面所有的风雨、委屈、不安，都被这个拥抱挡在了外面。在他怀里，我觉得自己是安全的，是被深深爱着的，是可以卸下所有伪装的。我甚至傻乎乎地想过，要是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，就这么抱着，天荒地老。
我们分开的方式，也总是带着点孩子气的缠绵。不是我松一点，他又紧一下，就是他假装要放开，我又赖着不撒手。一来二去，最后一个拥抱总要耗上好久。分开的瞬间，空气重新涌过来，带着一丝凉意，心里也跟着空落落一下，但那份被他体温熨帖过的暖意，还能持续很久。那时候的“分开”，是下一次见面的开始，是带着甜味的。
后来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？好像也说不上来一个具体的时间点。就是感觉，拥抱的力气，在不知不觉中，都用来把对方推远了。
争吵开始多起来。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，也能吵得面红耳赤。气头上，谁都不肯让步，说最狠的话，往对方心里最软的地方扎。吵完了，是长长的冷战。空气像是凝固了的冰块，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，却像隔着千山万水。偶尔，也会有试图和好的时候。他会走过来，沉默地抱住我。我也伸出手，环住他。
可是，那拥抱不一样了。
我的胳膊，看着是搂着他的，但肌肉是僵硬的，指尖发凉，使不上一点力气，只是虚虚地搭在那里。他的拥抱也是，手臂圈着我，却感受不到那种要把我融进去的热切了，更像是一种徒劳的、试图堵住裂缝的姿态。我们像两个穿着厚重盔甲的人，勉强地靠在一起，盔甲碰着盔甲，只有冰冷的撞击感，再也感觉不到对方的心跳。
最难受的就是这种拥抱。明明靠得这么近，却比隔着千山万水还要遥远。那种无力感，像潮水一样从脚底漫上来，淹没过心脏，让人窒息。我甚至会在那样的拥抱里，偷偷地、急促地呼吸，好像氧气不够用一样。拥抱时有多用力，那份爱有多浓烈；分开时就有多窒息，那种失落和空虚就有多刻骨。
真正分开那天，反而很平静。没有争吵，也没有眼泪。我们把话说清楚了，像完成一个冗长而疲惫的仪式。他拿起行李，走到门口，停顿了一下，然后转过身，说：“那……我走了。”
我站在客厅中央，点了点头。
他忽然又走回来，张开手臂：“最后，再抱一下吧。”
我的心猛地一缩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。我几乎是凭着一种本能，走上前，投入他的怀中。这个拥抱，和热恋时一样用力，我们几乎是用尽了生命里最后一点热情，死死地抱住对方。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，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喷在我的颈窝。我把脸埋在他胸前，贪婪地呼吸着那曾经让我无比安心的气息，可这一次，吸入肺里的，全是绝望。
那短短的十几秒，像一个世纪那么长。我们不是在拥抱，像是在搏斗，和过去的美好搏斗，和残留的爱意搏斗，和注定要到来的分离搏斗。
然后，几乎是同时，我们松开了手。
那一瞬间，我永远都忘不了。好像整个世界的空气瞬间被抽空了，胸口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压住，猛地一空，紧接着是尖锐的、无法忍受的疼痛。我张着嘴，却喘不上气，眼前一阵发黑，只能用手死死地按住胸口，那里像破了一个大洞，冷风呼呼地往里灌。窒息，真真切切的窒息感。不是比喻，是生理上的，觉得下一秒钟就要因为缺氧而死去。
他红着眼眶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，转身拉开门，走了。
门“咔哒”一声关上。整个世界，万籁俱寂。
我站在原地，维持着那个按住胸口的姿势，很久很久。那份拥抱时用尽的力气，在分开的这一刻，变成了一双无形的手，死死地扼住了我的喉咙。我慢慢地蹲下去，蜷缩在地上，像一只被扔上岸的鱼，大口大口地喘息，却怎么也缓解不了那份濒死的窒息感。原来，拥抱时储存了多少氧气，分开时，就会承受多少倍的真空。
从那以后，我好像生了一场大病。很久都不敢再用力去拥抱任何人。轻轻的、礼貌性的拥抱可以，但那种全心全意、毫无保留的拥抱，我做不到了。我怕了。我怕那种用尽全力的交付之后，换来的又是天地倒转、无法呼吸的别离。
他留下的那些回忆，那些曾经温暖的片段，在分开后，都变成了细密绵长的针，藏在生活的各个角落。路过一起逛过的超市，听到一首我们一起听过的老歌，甚至只是闻到类似那款洗衣粉的味道，胸口都会猛地一紧，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又会隐隐地浮现。
现在，时间过去久了，那阵痛慢慢钝了。我开始明白，那种极致的拥抱和极致的分开，或许本就是一体两面的。就像一枚硬币，你接受了它代表“拥有”的那一面，就注定要面对它“失去”时的另一面。你投入得越深，告别时就越惨烈。
我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个最后的拥抱。那份用力的、绝望的、仿佛要把彼此烙印进灵魂的拥抱。然后，是随之而来的，那几乎将我摧毁的窒息。
它们像一个完整的句子，刻在了我的生命里。前半句是炽热的爱，后半句是冰冷的殇。拥抱时有多用力，分开时就多窒息。这句话，不是道理，是我用整个身心，一寸一寸，丈量过的曾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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