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典生活
我和大刘，是穿开裆裤就认识的交情。我们住同一个家属院，一起爬树掏鸟窝，一起攒钱买游戏卡，连第一次学骑自行车都是互相搀扶着摔过来的。大学虽然没在一个城市，但寒暑假必定混在一起。他结婚，我是伴郎；我父亲生病，他二话不说拿出三万块钱，连借条都没让我打。这种关系，用我们老家的话说，是“过命的兄弟”。我从未怀疑过，这世上除了父母，大刘就是我最信任的人。
所以，当四年前的那个晚上，他提着两瓶啤酒来我家，眼睛里闪着光跟我说那个“绝佳机会”时，我几乎没怎么犹豫。
他当时说得特别实在：“兄弟，现在这年头，给人打工永远出不了头。我考察小半年了，本地的少儿编程培训绝对是蓝海！我有个表哥在深圳做这个，一年这个数。”他伸出两个手指头，“两百万，纯利。技术、课程体系我都能搞定，你就负责市场运营，咱俩联手，肯定成！就差启动资金了。”
他描绘的未来太具体了，具体到我们已经能看到教室里坐满了孩子，听到键盘的敲击声，甚至仿佛闻到了新装修的教室那股淡淡的木屑味。我们热血沸腾，聊了整整一夜，规划着公司名字、Logo样式，连未来赚了钱是买宝马还是奥迪都争论了一番，那种兴奋感，现在想起来，还觉得脸上发烫。
我拿出了工作这些年所有的积蓄，二十五万。我父母知道后，劝我要谨慎，说亲兄弟还要明算账。我当时还觉得他们观念老旧，不懂我们年轻人的闯劲和情义。我几乎是带着一种“证明给你们看”的意气，又用房子做抵押，从银行贷了二十万。这四十五万，是我当时能撬动的全部身家。大刘也拿出了他的积蓄，他说有三十万。我们当时都觉得，这笔“巨款”足够我们闯出一片天了。
公司就这么风风火火地开了起来。租办公室、装修、买设备、注册公司……所有事情都是我倆亲力亲为。为了省几百块钱，我们俩大男人跑到建材市场跟人讨价还价，自己扛着涂料刷墙，累得瘫在地上，相视一笑，觉得这苦吃得真值。
起初的几个月，是真的难。我们俩印了传单，跑到各个小学门口去发，陪着笑脸，被城管撵，被家长无视。招不到生，我们就免费开体验课，大刘讲课，我当助教。看着教室里从一两个学生，慢慢变成七八个，那种成就感，比在公司拿年终奖还开心。
问题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呢？
大概是在公司运营快一年的时候。生意刚有起色，学生有了三十多个，每个月终于能勉强覆盖成本，有点微薄盈利了。大刘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。他先是说为了“维护关键人脉”，应酬变多了，报销的单子越来越厚，金额也越来越大。我虽然觉得有点铺张，但想着他是技术核心，也是为了公司，就没多说什么。
后来，他说要升级教学设备，要采购一批新的高端电脑和机器人套件。我同意了。可后来我无意中发现，采购价格比市面价高出一大截，追问之下，他才支支吾吾地说，供货商是他一个“远房亲戚”，保证质量好。我心里第一次咯噔了一下。
最让我崩溃的，是大概一年半的时候。我们的现金流一直很紧张，有段时间连老师的工资都差点发不出来。我急得嘴上都起了泡，到处找朋友借钱周转。就在这个时候，我竟然从另一个朋友那里听说，大刘上个月刚换了辆新车！
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我找到他，当面质问。他一开始还狡辩，说是他老婆家出的钱。直到我把证据摆在他面前，他才低下头，沉默了很久，说：“兄弟，对不住。之前的启动资金，我……我其实只拿了十万块出来。另外那二十万，我……我拿去填之前炒股的窟窿了。后来看公司开销大，我……我就从公司账上挪了点钱……”
“挪了点钱？”我当时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，“那是发工资的钱！是付房租的钱！大刘，我们当初是怎么说的？我们是兄弟啊！”
那一次，我们爆发了认识以来最激烈的争吵。我说他欺骗，没有责任心。他说我保守，不懂变通，把他逼得太紧。那些伤人的话，像刀子一样飞出来。我们二十多年的情谊，在那一刻，显得那么脆弱和可笑。
信任一旦崩塌，就再也无法重建了。之后的日子，公司氛围彻底变了。我们互相防备，开会时沉默寡言，决策效率低下。老师们也感觉到了不对劲，陆续有人离职。学生也开始流失。公司就像一个漏气的皮球，怎么也鼓不起来了。
撑到第二年冬天，我们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。清算资产的时候，那批他“亲戚”供的高价设备，二手转卖连原价的三分之一都不到。退租、还清最后的欠款，把剩下的钱按比例一分——我拿到手的，不到两万块钱。
我还记得最后那天，我们俩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，相对无言。窗外下着冷雨，屋里只剩下两张破旧的办公桌。他把那两万块钱递给我，手有点抖。他说：“兄弟，对不住……”
我接过钱，什么也没说。我能说什么呢？骂他？打他？都毫无意义了。我转身走了，没有回头。我知道，我不仅失去了这四十三万块钱，我更失去了一个我以为会是一辈子的兄弟。
这件事，像一场重感冒，过后很久都缓不过劲来。我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，不想见人，不想说话。我反复回想每一个细节，想找出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走错的。是因为项目本身有问题吗？或许有。是因为市场环境不好吗？也可能。但归根到底，是输在了“人”上，输在了我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上。
我用惨痛的代价，买来了几个教训：第一，在利益面前，不要轻易考验人性，哪怕是你认为最铁的关系。第二，合伙创业，感情归感情，规矩归规矩。股权、分工、财务制度，必须白纸黑字，清清楚楚，事前再怎么“斤斤计较”都不为过。第三，信任，是创业中最宝贵的东西，也是最脆弱的东西。它需要共同维护，一旦出现裂痕，离散伙就不远了。
现在，我重新找了一份工作，朝九晚五，拿着固定的薪水。偶尔，还是会听到一些关于大刘的消息，说他去了另一个城市，又找了项目，似乎做得也不太好。我心里已经没有什么波澜了，不恨，但也没法原谅。
那四十多万，就当是给我人生上的一堂天价课吧。只是这学费，实在太贵了。贵到让我每每想起，心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，喘不过气来。那段和兄弟一起热血创业的日子，曾经是我心中最绚烂的梦，如今，却成了枕头里发霉的回忆，不敢轻易触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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