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典生活
让我栽这个大跟头的，是我认识了二十多年的老张。我们是一个厂子里出来的，年轻时在一个宿舍住过，谁家有点事，另一个肯定第一个到。他儿子叫我干爹，我闺女见了他也亲得不行。后来厂子效益不好，我们都出来了，他脑子活，做点小生意，我性子稳，开了个五金店，虽不常见面，但逢年过节总要聚聚，感情从没淡过。
那是前年春天，老张开着一辆崭新的轿车来我店里，满面红光。他拉着我去吃饭，酒过三巡，压低了声音跟我说：“老李，有个发财的路子，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。”
他说他投了一个高科技农业项目，叫什么“智能温室富硒蔬菜”，在城郊包了一大片地，用电脑控制温度湿度，种出来的菜直接供应给大城市的高端超市和外国人社区。“那菜卖的，不是论斤，是论克！比肉还贵！”他眼睛发着光，掰着手指头给我算，“我投了三十万，这才半年，本儿就回来了，现在还月月分红。”
我心里当时咯噔一下。三十万？半年回本？我这五金店起早贪黑，一年到头也就挣个十来万辛苦钱。我本能地觉得不靠谱，就说：“这……听着是挺好，可我对农业一窍不通啊。”
老张一听，把酒杯往桌上一顿，有点不高兴了：“老李，你这人就是太谨慎！咱俩多少年交情了？我还能坑你？我合同、营业执照、土地租赁协议，啥都有！下周末他们有个基地开放日，我亲自带你去看！让你眼见为实！”
他这话一说，我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了。是啊，几十年的兄弟，我这么疑神疑鬼，是有点伤感情。
周末，老张真开车来接我了。车子七拐八绕，开到一片挺偏的地方，眼前豁然开朗。真有一大片白色的现代化大棚，看着挺气派。进去一看，里面干干净净，一排排蔬菜绿油油的，确实跟普通菜地不一样。有几个穿着白大褂的“技术员”在摆弄仪器，墙上还挂着各种我看不懂的图表和数据。
一个自称是项目“王总”的年轻人接待了我们，西装革履，口若悬河，什么“物联网”、“精准农业”、“健康蓝海”，听得我云里雾里，但感觉特别高级。他指着那些菜说：“我们这菜，硒含量是普通蔬菜的二十倍，抗癌、抗氧化，专供VIP客户，根本不愁卖。”
中午吃饭，就是在他们的食堂，吃的就是他们自己种的菜。味道……说实话，我没吃出啥特别，但老张和王总一个劲儿地说“清甜”、“有菜味儿”。吃完饭，王总拿出厚厚一沓合同，还有几个像模像样的红头文件，我瞥了一眼，好像盖着哪个部门的章。
老张在旁边敲边鼓：“看见没，老李，这能有假？我那份分红，每个月五号，准时到账，比发工资还准！”他还掏出手机，给我看他的银行短信，那一串数字，确实晃眼。
那一刻，我心里的防线彻底垮了。眼见为实，老张的现身说法，加上那些“官方文件”，让我觉得，这也许真是时代给的机会。我想着，闺女马上要大学毕业了，得给她攒点嫁妆；老伴身体不好，以后用钱的地方多；这五金店也越来越不好做……一种急于改变现状的焦躁，混合着对老兄弟的信任，冲昏了我的头脑。
我没再犹豫，当场签了合同，投了四十万。这几乎是我和我老伴所有的流动资金，还有一部分是打算给闺女用的。签完字，我的手心都是汗，不知道是兴奋还是紧张。老张用力拍着我的肩膀：“放心吧，老李！等着数钱吧！”
头两个月，真的准时收到了分红，虽然不多，但看着银行卡里多出来的钱，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，甚至有点后悔当初没多投点。我跟老张打电话，语气里都带着感激。他还笑着说：“怎么样，老哥没骗你吧？”
可从第三个月开始，分红迟迟没到。我打电话问老张，他说公司系统升级，延迟几天。又过了一周，还是没动静，我再打过去，他语气有点支吾，说他也没收到，正在问。我心里开始发毛了。
那种感觉，就像站在一块逐渐裂开的冰面上，你能清晰地听到脚下的碎裂声，却无处可逃。我瞒着家里人，自己偷偷又去了一趟那个基地。这一去，我整个人都傻了。
哪里还有什么现代化大棚？那片地上空空荡荡，只有一些没拆完的钢架孤零零地立着，像战争的废墟。几个当地农民在边上收拾，我问他们，他们说：“早跑啦！上个月夜里来的车，把能搬的都搬走了，就剩这些破烂儿了。”
我腿一软，差点坐在地上。赶紧给老张打电话，关机。打给那个王总，是空号。我像疯了一样，跑到老张家，敲了半天门，邻居探出头说：“他们家前几天急匆匆搬走了，没说去哪。”
天旋地转。
四十万，没了。几十年的兄弟，也没了。
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。面对老伴的询问，我一个字也不敢说，那几天，我像丢了魂，吃不下睡不着，整夜整夜地睁着眼到天亮。心里像压着一块大石头，堵得喘不过气。我不是心疼钱，虽然钱很重要；我是恨，恨那个把我推下坑的“兄弟”，更恨我自己，恨我那该死的、轻易就付出的信任。
后来陆陆续续听说，和我们一样的受害者有二三百人，那个“王总”是个职业骗子，用的公司、文件全是假的。老张也是早期被骗的，后来为了挽回损失，或者是为了那点提成，成了帮凶，拉了下线，我就是他下线里最肥的那条鱼。听说他后来也没落着好，被骗得更惨的人找到他，他不得已才卖了房子跑了。
这件事像一根刺，深深扎在我心里。现在偶尔还会有以前厂里的老同事问起：“哎，老张现在在哪发财呢？都联系不上了。”我只能含糊地应付过去，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。
信任，这东西曾经是我这大半辈子最看重、最引以为傲的。可就是这么珍贵的东西，被人利用得彻彻底底。我现在变得特别谨慎，甚至有点疑神疑鬼，任何听起来太好的事，我本能地先往坏处想。我知道这样不好，但我控制不住。
有时候半夜醒来，我会想，老张他现在在哪儿呢？他拿着那些坑了自己兄弟的钱，能睡得安稳吗？我们之间那二十多年的情分，在他眼里，到底值多少钱？
可惜，没有答案了。留给我的，只有这个惨痛的教训，和心里一道永远也愈合不了的伤疤。它无声地提醒着我：人心隔肚皮，哪怕是最熟悉的人，在巨大的利益面前，也可能变成陌生的魔鬼。往后余生，关于钱和信任这道题，我得换一种解法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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