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典生活
我到现在都记得去应聘那天的情形。书院藏在老居民楼里，外面挂着块仿古牌匾，推门进去倒是布置得挺像回事——墙上挂着几幅装裱好的字，桌上摆着文房四宝，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墨香。老板姓王，四十来岁，穿着中式盘扣衫，说话慢条斯理的。
“我们这儿招书法老师，要求不高。”他给我倒了杯茶，“会写毛笔字就行。”
我实话实说：“我小时候跟爷爷学过几年，但没考过级，也没教师资格证。”
王老板笑了：“要那些干什么？家长又不懂。你看我们这儿——”他指着墙上那些字，“都是前一个老师写的，他以前在小学门口摆摊写春联的。”
我这才仔细看那些字，确实，笔画间能看出江湖体的影子，但装裱得精美，乍一看还挺唬人。
“一个月四千，每周六节课，每节课两小时。”王老板说，“主要教小朋友，从握笔开始。”
我当时刚失业，想着教小孩写字总比闲着强，就答应了。
第一节课来了八个孩子，都是小学低年级的。我按自己小时候学的方法，先教他们握笔姿势。有个小男孩总是握不对，我手把手教了半小时，他终于学会了。下课时，他举着写得歪歪扭扭的横画给妈妈看：“妈妈你看！我会写毛笔字了！”
那一刻，我心里还挺美的。
可第二周就出问题了。王老板把我叫到办公室：“李老师，你这样教太慢了。家长交了钱，是想尽快看到效果的。”
“书法本来就要慢慢来啊。”我说。
“不行。”他摇头，“你得教他们写完整的字，最好是能挂出来展示的。下个月我们要办作品展。”
于是我只能调整教学计划。孩子们连基本笔画都没掌握，我就开始教他们写“福”字、写“春”字。有个叫婷婷的小女孩，手腕没力气，写的竖总是歪的。我让她多练基本功，她委屈地说：“可是王校长说，只要能写出漂亮的字就行。”
原来王老板经常在课后给孩子们“加餐”，教他们各种讨巧的方法——怎么用描边让字看起来方正，怎么用浓墨掩盖笔画的瑕疵。更让我吃惊的是，他居然教孩子们写那种网上流行的“网红体”，还说这是“创新书法”。
有一次，婷婷妈妈来接孩子，很高兴地给我看手机里的照片：“李老师你看，婷婷在学校书法比赛得了三等奖呢！”
照片里，婷婷举着的作品写的是“宁静致远”，每个字都工工整整，可那根本不是我教的，也不是孩子自己能写出来的水平。
下课后我问婷婷，她小声说：“是王校长帮我描的……他说比赛都要这样。”
那天晚上我失眠了。想起小时候爷爷教我写字，第一年根本不让我写完整的字，就是横竖撇捺地练。爷爷说：“字如其人，学写字先学做人。”可现在，我却在教孩子们弄虚作假。
转折点发生在作品展前一周。王老板拿来几幅装裱好的作品，让我替孩子们写上名字，说是要挂在最显眼的位置。我一看那字，根本不是小学生的水平。
“这都是您写的吧？”我问。
“家长爱看这个。”他拍拍我的肩，“明白吗？咱们这行，就是服务行业。”
作品展那天，书院里挤满了家长。墙上挂满了“孩子们的作品”，乍一看还真像那么回事。王老板在台上侃侃而谈，说什么“因材施教”、“传统与创新结合”。有个奶奶拉着我的手说：“老师教得真好，我孙子以前坐都坐不住，现在能写这么漂亮的字了。”
我看着老人真诚的笑容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
展览结束后，婷婷悄悄找到我：“李老师，我写的字真的能挂在家里吗？妈妈说要挂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。”
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，突然想起她第一次来上课时，连毛笔都拿不稳的样子。
“婷婷，”我蹲下来问她，“你喜欢写字吗？”
她想了想：“喜欢。但是王校长总让我写快点，写漂亮点。其实我想慢慢写，像您教的那样。”
那一刻，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。
第二天，我向王老板提出辞职。他很不理解：“干得好好的，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？工资可以再加点。”
我摇摇头，什么都没说。收拾东西离开时，我看见婷婷正坐在角落里写字，小脸憋得通红，努力想把横画写直。
三个月后，我路过那家书院，发现已经关门了。听隔壁店铺的人说，有家长发现孩子学了半年，离开模板就写不出字，来闹过几次。
现在，我在社区中心当志愿者，免费教孩子们写字。人不多，就五六个孩子。我从最基础的教起，不赶进度，不办展览。有个孩子学了三个月，才刚刚能把“永”字的八个基本笔画写整齐。但他妈妈很高兴：“孩子现在做事有耐心了，写字时特别专注。”
这才是书法该有的样子吧。它不应该是速成的、表演的、取悦别人的。就像我爷爷说的，学写字，其实学的是沉下心来，一笔一画地把事情做扎实。
只是有时候，我还会想起在墨韵书院的那些日子。想起那些被我们催着赶着写出“漂亮字”的孩子们，不知道他们现在还会不会拿起毛笔。更让我愧疚的是，我们可能让一些孩子过早地学会了，原来有些事情是可以走捷径的，是可以弄虚作假的。
这份愧疚，大概会跟着我一辈子。
未经允许不得转载：今典生活 » 内容均为网友投稿,不排除杜撰可能，仅可一观。
热门排行
阅读 (29)
1市场调研助理：协助项目的问卷整理阅读 (27)
2曾共看的日落，成单人余晖阅读 (25)
3扫码领洗发水，收到后是小瓶装阅读 (25)
4在跨境电商做选品：从踩坑滞销到爆单的选品逻辑阅读 (23)
5代买限量零食黄牛发错口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