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典生活
等待的那几天，我常想象父亲收到包裹时的表情。他退休后越来越像孩子，上次给他买新拖鞋，他高兴得在客厅来回走了好几趟。这次我要告诉他，这是云南深山的野生果子，比超市卖的营养更好。
快递比预计的晚了两天。拆开纸箱时，我先闻到一股哈喇味——像放久了的核桃混着灰尘。但没多想，毕竟“野生”的可能就是这样的。包装倒是精致，牛皮纸袋印着水墨画，封口处还贴着“古法烘焙”的标签。
我兴冲冲拎着袋子去父亲家。他正在阳台浇花，看见我手里的东西，眼睛亮了一下：“又乱花钱。”话是这么说，手已经在围裙上擦了擦，接过袋子。
“等等，”他刚撕开密封条就皱起眉头，“这味道不对。”
我凑近闻，那股哈喇味更浓了。“野生的就是这样的吧？”我故作轻松。
他倒出一些在茶几上。大部分果子黑褐相间，但近半表面发暗，像蒙了层灰。父亲挑了个大的，用开果器“咔”地夹开。果仁缩在壳里，他要伸小指才抠得出来。本该奶白的果仁泛着浅黄，表面皱巴巴的，像老人手上的皮肤。
“你尝尝。”父亲递给我一小瓣。
放进嘴里，非但没有奶香，反而有股涩味在舌尖漫开，嚼两下后喉咙发苦。我强忍着咽下去，父亲已经起身去倒水漱口。
“被骗了。”他放下杯子，声音很轻。
我不信邪，又开了十几个。果仁个个干瘪，有的甚至空了一半。最让人心寒的是，三斤的包装，倒出来的壳堆成小山，果仁凑不满一个茶杯底。父亲默默把坏果拣出来，在茶几一角越堆越高——几乎占了一半。
“别拣了。”我按住他的手。
他抬头看我，眼神复杂：“多少钱买的？”
“没多少。”我撒了谎。其实那三百多块是我兼职三天的工资。
那天下午，我们谁都没再提夏威夷果。父亲继续浇花，我帮他整理旧书。但那股哈喇味一直萦绕在屋里，也萦绕在我心里。
晚上回家，我翻出订单联系客服。机器人回复很快，说“农产品个体差异属正常现象”。要求人工客服后，等了半小时才有人回应，开口就是“亲，我们的产品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的”。
我把发霉果仁的照片发过去。对方沉默几分钟，回复：“运输途中受潮难免，可以补偿十元优惠券。”
我要退货，对方说生鲜食品拆封后不退。争辩到深夜，最后对方干脆不回复了。窗外下起雨，我盯着手机屏幕，突然觉得特别累。
不是心疼钱，是想起父亲拣选坏果时专注的侧脸。他教了我大半辈子要诚信待人，现在我却不知该怎么跟他解释，这个世界不是他相信的那个样子。
后来我还是去超市买了袋进口夏威夷果送给父亲。他开心地打开，咬得嘎嘣脆：“这个好，又香又甜。”但只吃了两颗就盖上盖子，“留着慢慢吃。”
我知道，他是想起上次那些坏果子了。
那袋虚假的夏威夷果我一直没扔，放在厨房柜子里。偶尔打开拿东西看见，就会想起那个下午——父亲耐心地一个个打开，我把坏果仁扔进垃圾桶时“嗒”的轻响，还有空气中久久不散的哈喇味。
有些味道，一旦闻过就忘不掉。就像你明知被骗却无能为力的屈辱，像你想给亲人最好的却给了最糟的愧疚，像你发现这个世界并不总是善有善报的无奈。
前几天去看父亲，他正在小区门口和保安聊天。我听见他说：“我女儿可会买东西了，上次给我买的夏威夷果，又大又香……”我站在原地，眼泪突然就下来了。
他还在用他的方式保护我，哪怕只是对陌生人说一句谎。而我能做的，只是下次更小心些，在真假难辨的世界里，继续寻找那些真正对得起良心的东西。
那袋虚假的夏威夷果教会我的，不只是看清商家的伎俩，更是看清父亲有多爱我——爱到宁愿修改自己的记忆，也不愿让我难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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