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典生活
我老家在湖北一个挺偏的乡下，我们那儿祖祖辈辈都有人养鸡，真正的土鸡，满山遍野地跑，吃虫子、吃草籽，偶尔喂点谷子。下的蛋，蛋黄颜色有深有浅，个头也大小不一，蛋壳上有时还沾着点泥巴或者鸡毛，但那个香味，是任何超市里的蛋都比不了的。后来我进城打工，发现城里人特别认这个“土鸡蛋”，价格比普通鸡蛋贵上一两倍还不止。我心思就活络了，琢磨着这是个商机。
一开始，我是真想做正经生意的。我在郊区租了个小院子，学着老家的样子，散养了几百只鸡。理想很丰满，现实却骨感。散养成本太高了！地方要够大，鸡容易走丢、被黄鼠狼叼，生病了还容易传染。最关键的是，产量太不稳定了。天气不好，鸡不爱下蛋；受到惊吓，也不爱下。忙活大半年，算下来，刨去成本，根本没赚到什么钱，还累得半死。看着隔壁那家大型养鸡场，一排排整齐的笼子，鸡挤在里面，灯光一照，饲料一喂，蛋就“咕噜咕噜”地往下滚，产量又高又稳定，我心里那个羡慕，又有点不服气。
后来，通过一个老乡介绍，我认识了老李。他是个“能人”，专门给各个超市和小菜店供货。他看了我的“土鸡蛋”，直撇嘴，说：“老弟，你这不行啊。颜色不黄，个头不均，壳上还脏兮兮的，卖相不好。现在城里人买东西，就认个‘卖相’。”
我问他怎么办。他神秘地笑笑，带我参观了他的“仓库”。那根本不是什么养殖场，就是一个大仓库，里面堆满了从各个大型笼养鸡场批发来的普通鸡蛋。旁边有几个大盆，几个工人正忙着干活。那一幕，我至今记忆犹新。
工人们把一筐筐颜色发白、个头均匀的普通鸡蛋倒进一个大塑料盆里，然后，老李拿起一个装着橙色粉末的袋子，往盆里倒。“这是栀子黄，还有姜黄，都是允许用的‘食品添加剂’，”他像是在介绍什么高科技产品，“安全，绝对吃不死人。”粉末遇水融化，一盆清水很快就变成了橙黄色的“染料水”。工人们戴上手套，把鸡蛋在里面滚一滚，捞出来，放在另一个空筐里沥干。过了一会儿，刚才还其貌不扬的普通鸡蛋，蛋黄颜色（透过光隐约能看到）似乎深了些，更重要的是，蛋壳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、不均匀的黄褐色，看起来……竟然真的有点像我们乡下那种沾了点土的蛋！
我惊呆了。老李得意地说：“看见没？这就叫‘技术’！光染色还不行。”他又指着旁边一堆印着“山林散养”、“农家土鸡蛋”、“天然健康”字样的包装盒和塑料托，“穿上这身‘衣服’，身价立马翻倍。那些大妈大姐，就认这个包装和颜色。”
我的内心挣扎得很厉害。我知道这是骗人。我小时候吃的真土鸡蛋，根本不是这个样，也不是这个味。但老李给我算了一笔账：他批发来的普通蛋，一斤也就三块多，经过这么一“加工”，换上包装，当成“土鸡蛋”批发出去，一斤能卖到八九块，甚至十几块。利润太吓人了。想想自己当初累死累活还赔钱，再看看这几乎是无本万利的买卖，我那点良心，在现实面前开始动摇了。
“没事儿，”老李拍拍我肩膀，“大家都这么干。你不干，别人也干。再说了，这吃也吃不出毛病，就是满足一下他们的心理需求嘛。”
就这样，我一步步陷了进去。我关掉了那个赔钱的散养鸡场，跟着老李干起了这“挂羊头卖狗肉”的生意。我开始学着调配“色素水”，颜色不能太均匀，得太假，要那种若有若无、深浅不一的感觉，模仿真正土鸡蛋的“自然”。我们还研究哪种包装盒最显得“土气”，最能让消费者相信。我们去印刷厂定制包装，上面印着绿水青山，印着奔跑的鸡，印着“童年味道”、“妈妈的味道”这些直击人心的词。
我的“业务”越做越大。我给手下的鸡蛋分了“等级”：最便宜的普通蛋，直接卖；好一点的笼养蛋，用淡色染，当普通土鸡蛋卖；再从大型养殖场找那种喂了特殊饲料（比如添加了玉米黄质、辣椒红等）使得蛋黄颜色较深的“粉壳蛋”，用更“自然”的手法稍微处理一下壳，当成“高端土鸡蛋”或者“初生蛋”卖，价格能翻好几番。
看着一车车“土鸡蛋”运往各个菜市场、生鲜超市，看着钱源源不断地滚进我的口袋，我最初那点不安，渐渐被麻木取代了。我甚至开始给自己找借口：我提供了就业岗位，我满足了市场需求，反正吃不死人……
转变发生在一个下午。那天，一个看起来六十多岁的大妈，在我的摊位前挑了半天的“土鸡蛋”。她一边挑一边跟我念叨：“我小孙子就爱吃土鸡蛋，说蛋黄香。他爸妈工作忙，我别的帮不上，就想着每天给他煮两个有营养的。你这蛋看着就好，像我们老家自己养的鸡下的。”
她的话，像一根针，猛地扎进了我心里最软的地方。我看着她和蔼的、带着期盼的脸，看着她手里攥着的皱巴巴的零钱，再看着我面前这盆用色素染出来的、笼养鸡在压抑环境中产下的蛋，一种巨大的羞愧和罪恶感瞬间淹没了我。我仿佛看到了我自己的老母亲，在老家辛辛苦苦养着十几只鸡，就为了我们回家时能带上几只真正的土鸡蛋。我也可能成为那个被骗的老人，满怀爱意地把这些冒牌货买给自己疼爱的孙辈。
那天，我几乎是以成本价把蛋卖给了那位大妈，她连声道谢，说我是个实在的生意人。她越谢我，我越难受。她走后，我看着自己那双被色素染得有点发黄的手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我想到，我们不仅是在骗钱，更是在消费人们对“健康”、“天然”、“传统”的信任和向往。我们利用了人们对过去田园生活的怀念，对食品安全问题的焦虑，精心编织了一个谎言。这种欺骗，比单纯的以次充好，更可恶。
那之后，我再也干不下去了。我借口家里有事，退出了和老李的合作。囤的那些包装盒、色素，我都当垃圾处理掉了。这笔靠欺骗赚来的钱，我花着也不安心。
现在，我在一个水果批发市场，租了个小摊位，老老实实地卖水果。赚的是辛苦钱，但心里踏实。每次看到有顾客来买“土鸡蛋”，我都忍不住想提醒一句，但又不知从何说起。
所以，今天我把这些都说出来。希望大家以后买鸡蛋的时候，能多留个心眼：
真土鸡蛋，蛋黄颜色不一定就特别金黄，它受鸡吃的食物影响很大，夏天吃草多，蛋黄颜色会深些，冬天可能就浅了。而且，蛋黄颜色过于均匀、鲜艳得不像话的，反倒要警惕。
真土鸡蛋的蛋壳硬度一般比较大，手感比较粗糙，颜色也不是统一的，甚至同一只鸡下的蛋，颜色都会有细微差别。
最重要的，不要过分迷信“土鸡蛋”的营养价值就一定远超普通鸡蛋。主要营养成分是差不多的，土鸡蛋可能在某些风味物质和微量元素上略有优势，但绝不值得花三四倍的价格去追求，尤其是追求一个很可能就是冒牌货的东西。
我的故事讲完了。我曾经是那个制造谎言的人，现在，我只想做一个说出实话的人。别再让那些染了色的、关在笼子里的“土鸡蛋”，骗走你们的钱，更骗走你们对食物那份最朴素的信任了。那份信任，很珍贵，不应该被我们这样的人，如此践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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