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典生活
我是去年夏天进的那家游戏公司，做活动策划。刚入职的时候挺兴奋的，觉得终于能参与制作自己喜欢的游戏了。我们那款叫《幻境之旅》的手游，当时还挺火的，月流水过亿。我被分到了活动组，主要负责设计各种抽奖活动。
记得第一次接触抽奖概率，是七月份的夏日限定活动。主管把我叫到会议室，指着屏幕上的概率表说：“这个爆率得调一下。”我一看，上面写着SSR角色概率0.5%，但实际上后台设置的是0.3%。我当时就愣住了，脱口而出：“这不是骗人吗？”
主管笑了，拍拍我的肩：“新人吧？行业都这样。要是真按公示的概率来，公司怎么赚钱？”
那天晚上我失眠了。大学里学的是计算机，老师讲过随机算法要公平公正。可现在我要做的，是把算法调得不公平。我给女朋友发微信说想辞职，她回我：“别傻了，现在工作多难找啊。再说了，哪个游戏不这样？”
第一次亲手改概率是七夕活动。我们要出一个限定双人坐骑，公示概率是1%。主管让我在后台设置成0.6%，然后在代码里加了个“保底机制”——连续抽90次没中的话，第91次必中。但实际计算下来，综合概率只有0.8%左右，还是低于公示的1%。
最让我难受的是，我们要在后台监控每个玩家的抽奖次数。如果有人快接近保底了，就临时把他的账号加入“白名单”，让他在保底前抽中。这样既避免了玩家真的抽到保底，又能让他觉得是自己运气好。主管管这个叫“用户体验优化”。
有个ID叫“小兔子乖乖”的玩家我印象特别深。她在论坛里发帖，说自己是大学生，省了一个月生活费就为了抽这个坐骑。我看着她一次次抽奖，金额在不断累加，已经花了八百多了，还是没中。按照我们的设置，她再抽两次就能触发保底。
那天下午，我在后台看着她的抽奖记录，手都在抖。最后我做了个决定——提前把她加入白名单。她下一次单抽就出了坐骑，在论坛里连发了三个感谢帖，说这是她收到过最好的七夕礼物。
主管发现后把我臭骂一顿：“你当自己是圣诞老人？她这次提前中了，下次还会继续抽！你这一下子，公司少赚了好几百！”
十月份的时候，我们搞了个大型庆典活动。这次更过分，公示的SSR概率是2%，实际上只有0.8%。为了掩人耳目，我们还设计了“概率UP”的假象——前十抽的概率确实是2%，但从第十一抽开始就降到0.5%了。这个细节，我们在活动说明里用一行小字藏在最下面，根本没人注意。
活动上线那天，客服部门的同事过来找我们，说有个玩家投诉概率不实。那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哥，说是给孩子抽奖，花了三千多什么都没抽到。客服按照标准话术回复他：“抽奖是随机事件，每个人的运气不同。”
我在旁边听着，心里特别不是滋味。那个大哥后来在投诉邮件里写：“我知道我傻，孩子哭着想买个虚拟道具，我就想满足他。可是你们这个概率真的没问题吗？”
邮件转到我这里来处理，我盯着屏幕看了很久，最后回复了一句：“很抱歉给您带来不好的体验，我们会不断优化活动设计。”点了发送键之后，我去洗手间洗了把脸，镜子里的自己越来越陌生了。
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离开的，是十二月份的圣诞活动。我们设计了一个新套路——“动态概率”。说白了就是根据玩家的充值金额来调整中奖率。新玩家和偶尔充值的玩家中奖率会调高一些，让他们觉得这游戏很良心；而那些重氪玩家，中奖率会被调低，因为他们已经养成充值习惯了，不太容易弃坑。
有个玩了两年多的老玩家，ID叫“老陈”，在我们游戏里花了差不多十万了。这次活动他又充了五千，就为了抽一个限定皮肤。我看着他一次次抽奖，中奖率已经被系统自动调到了最低档。最后他花了二千四百多才抽到，在论坛里发了一句：“是不是我运气变差了？”
那一刻，我突然想起入职培训时老板说的话：“我们要做有温度的游戏。”现在想想，确实有温度——能让公司账户上的数字越来越温暖。
我是在今年三月份辞职的。交离职报告那天，主管还想挽留我：“你这都快升职了，别犯傻。哪个游戏公司不这样？这就是行业规则。”
我说：“我知道这是规则，但我不想再玩这个游戏了。”
现在我在一家小公司做教育软件，工资只有原来的一半，但每天晚上能睡着觉了。偶尔还会打开《幻境之旅》，看看那些还在玩的玩家。上个月，“小兔子乖乖”在论坛里发帖说工作找到了，以后可以自己赚钱抽卡了；“老陈”还在坚持每天登录，已经连续签到八百多天了。
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逃兵，但至少，我终于不用再对着代码说谎了。每次路过原来那栋办公楼，我都会加快脚步——不是怕遇见前同事，是怕遇见那个曾经在那里工作的自己。
这行干久了，最可怕的不是骗了玩家多少钱，而是慢慢把自己也骗了，真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。现在我做着普普通通的软件，拿着普普通通的工资，但至少，我能理直气壮地告诉我爸妈，我做的每一个功能、每一行代码，都是实实在在的，不骗人。
可能有人会说我矫情，游戏嘛，愿打愿挨。但我觉得，不管是虚拟世界还是现实世界，有些底线总该要守住的。毕竟，我们首先得是个人，然后才是个程序员，不是吗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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