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典生活
“来了？正好，帮把手，把这箱三文鱼搬出来。”他头也没回，声音闷闷的。
我应了一声，走过去。那箱子沉甸甸的，外面还凝结着水珠，看起来刚从冷冻库里拿出来。但当我把箱子放在不锈钢操作台上，准备拆开包装时，心里就咯噔了一下。包装箱的胶带有点松垮，边缘甚至有点磨损，不像是新到的货。我们店平时用的挪威三文鱼，箱子都是崭新挺括的。
“老王，这……是今天新到的？”我犹豫着问了一句。
老王转过身，用围裙擦了擦手，脸上堆起那种我后来才明白是“你少多嘴”的笑容：“哎呀，放心！就是运输路上化冻了一点，品相绝对没问题！今晚直播主推它，搞个‘现做现切’的噱头，肯定爆单！”
我没再说话。干我们这行，有时候得学会“看破不说破”。我用刀子划开包装，一股更明显的腥气扑面而来，不是海鱼那种清新的海洋气息，而是有点冲鼻子。箱子里的三文鱼，是几条已经分割好的大块鱼柳，颜色看着还行，橙红橙红的，但仔细看，那红色有点发暗，不像新鲜三文鱼那样鲜亮、有光泽。鱼肉的脂肪线，那些漂亮的白色纹理，也有些模糊不清，边缘晕开的感觉，像是被水泡过。
我戴上线手套，伸手拿起一块。触感不对。新鲜的三文鱼，摸上去是紧实、富有弹性的，甚至有点黏手。而手里这块，感觉软塌塌的，手指按下去，会留下一个浅浅的坑，回弹得很慢。表面也异常湿滑，覆盖着一层不清爽的黏液。我把它凑近鼻子闻了闻，那股若有若无的、带着甜味的腐败气息，就是从这滑溜溜的表面散发出来的。
“愣着干嘛？快处理啊！直播七点开始，时间不多了！”老王在一旁催促，他已经把直播用的补光灯、摄像头都架设好了，背景布是我们特意定制的日式风格，写着“匠心手作”、“极致新鲜”。
我心里堵得慌。我是这家店的寿司师傅，虽然店不大，但我一直觉得，手里的这把刀，案板上的这块鱼，是有点份量的。客人信任我们，才愿意花钱买这份“新鲜”。可现在……我拿起专用的料理刀，刀刃在灯光下闪着寒光。我试着切下一片鱼生。刀感滞涩，完全没有那种切入紧实鱼肉时“唰”的利落感。切下来的鱼片，边缘毛毛糙糙，无法形成那种光滑、完整的断面。鱼肉看起来缺乏活力，软趴趴地贴在刀面上。
我把鱼片对着灯光。新鲜三文鱼片是半透明的，有一种润泽的光感。而这片，显得有些浑浊，内部看起来有点粉粉的，像是细胞结构被破坏了。我几乎能想象，这样的鱼片入口，不会有那种饱满、弹牙，甚至微微Q弹的感觉，只会是软绵绵、烂糟糟的。
“颜色是不是有点暗？打点光，对，用那个暖光补光灯照一下，哎，对！你看，这不就鲜亮多了嘛！”老王在一旁指挥着助理调整灯光。在强烈的暖光灯下，那块三文鱼的颜色果然被修饰得娇艳欲滴，看起来甚至比真正新鲜的三文鱼还要诱人。我看着那块在灯光下“焕然一新”的鱼，心里一阵发冷。这简直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。
晚上七点，直播准时开始。老王瞬间换上了一副热情洋溢的面孔，对着手机镜头侃侃而谈：“家人们！晚上好！欢迎来到‘鲜の味’寿司直播间！看到我身后没有？今天咱们主打的就是一个‘现做现切’！看看这挪威三文鱼，空运直达，看这颜色，看这纹理，肥美不肥美？新鲜不新鲜？弹幕扣起来！”
我站在操作台后，成了背景板的一部分。镜头对准了我的手和案板上的鱼。补光灯烤得我脸上发烫。我拿起刀，开始切那些我已经知道不新鲜的鱼柳。我的手有点抖。我能清晰地看到，在我切的时候，鱼肉被挤压出了一些汁水，那不是清亮的鱼油，而是有点浑浊的液体。
“看看咱们师傅这刀工！薄厚均匀！只有最新鲜的三文鱼，才能切出这么完美的形态！”老王的声音极具煽动性，“来，今天福利价，这么一份足足200克的三文鱼刺身，只要99！只要99！现切现发，保证您收到货的时候，冰袋都还没化！上链接！”
屏幕上，订单数量开始飞速滚动。一个个网名，带着期待，拍下了这份“新鲜”。我看着那些跳动的数字，感觉它们像一根根针，扎在我心上。我仿佛能看到，几天后，某个城市的某个家庭，也许是一对年轻情侣，也许是一个期待犒劳自己的孩子，他们满怀期待地打开包装，看到这块在暖光灯下无比“鲜美”，实则已经变质的鱼肉。他们也许会疑惑地闻一闻，也许会抱着侥幸心理尝一口，然后失望地扔掉，或者，更糟，吃坏了肚子……
那一刻，我感觉自己像个帮凶。我的技术，我的这双手，没有用来呈现食物的美好，反而成了掩盖瑕疵的工具。我按照要求，把切好的鱼片精心摆盘，放上紫苏叶，点缀上假山、竹叶，淋上一些亮晶晶的酱汁（这也能掩盖一些气味）。在镜头下，它确实是一盘精美的艺术品。
老王时不时地把镜头怼到我的盘子上，或者让我展示一下切好的鱼片。我努力挤出一丝微笑，对着镜头点头，但喉咙里像堵了块石头。我说不出那些夸耀它如何新鲜、如何美味的话。我只能沉默地操作，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。
直播进行了两个小时，那箱不新鲜的三文鱼卖出了上百份。下播后，老王兴奋地拍着我的肩膀：“哥们儿！今晚效果太好了！爆单！明天还得继续，还是这个套路！”他看着那堆还没处理完的、已经开始有些渗水的鱼肉，眼里只有销售额的光芒。
我默默地收拾着刀具和案板。后厨里弥漫着那股熟悉的、让我作呕的腥气。水槽里，清洗鱼肉时留下的黏液，黏糊糊的，很难冲干净。我用力地搓洗着双手，直到皮肤发红，却总觉得那股不新鲜的味道已经渗进了我的指甲缝里，怎么也洗不掉。
那天晚上，我失眠了。躺在床上，眼前全是直播时屏幕上滚动的订单，和那块在灯光下虚假“鲜亮”的三文鱼。我想起自己刚学寿司的时候，老师傅告诉我，对待食材要有敬畏之心，新鲜是寿司的灵魂。可现在，灵魂被我们明码标价，还打了折。
后来，我又硬着头皮做了几次类似的直播。每次都用不同的借口——“只是冷冻时间长了一点”、“口感影响不大”、“灯光下看不出来”……来麻痹自己。但每次切下那片软塌塌的鱼肉，每次闻到那股不新鲜的气息，每次看到老王在镜头前脸不红心不跳地吹嘘，我的良心都在受着煎熬。我甚至开始害怕看到顾客的评价，既怕看到差评，印证我的担忧；更怕看到好评，那意味着欺骗的成功，意味着我们这套把戏真的奏效了。
终于，在又一次直播前，我看着老王搬出另一箱同样“品相稍逊”的甜虾时，我放下了手里的刀。
“老王，这活儿，我干不了了。”
他愣住了，然后开始是劝说，然后是利诱，最后甚至有点恼羞成怒的威胁。但我心里反而平静了。我解下围裙，把它整整齐齐地叠好，放在操作台上。那上面，似乎还残留着这些日子以来，各种不新鲜食材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不快的气味。
我离开了那家店。离开的时候，夕阳正好，街上人来人往。我深吸了一口气，虽然城市的空气并不算清新，但至少，那是真实的。那份在直播间里被精心包装、用灯光和谎言堆砌起来的“新鲜”，像一根刺，永远扎在了我的职业生涯里。它提醒我，有些东西，比销量、比利益更重要，比如，那双期待美食的眼睛背后，那份最基本的信任。我辜负了那份信任，而那种滋味，比任何不新鲜的鱼肉，都要苦涩得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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