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典生活
他开始频繁地晚归。
起初是七八点，后来到九十点，最近这半个月，几乎天天踩着十一点的钟声进门。我问他，他总是那句话：“公司忙，加班。”
可我们结婚七年了，他在那家公司也待了五年，从未这样连续加班过。我心里那根弦，越绷越紧。
厨房里，我给他留的饭菜凉了又热，热了又凉。客厅的灯开着，电视里放着无聊的综艺，我坐在沙发上，耳朵却竖着听楼道里的脚步声。每一次电梯“叮”的一声，我的心就跳快几拍；听到脚步声经过门口又远去，那期待便沉沉地落下去。
猜疑像藤蔓一样疯长。是他厌倦了这个家吗？是外面有了让他更愿意停留的人？还是工作上遇到了什么难题，却不愿意对我说？各种最坏的念头在我脑子里打架。我看着镜子里那个眉头紧锁、眼神疲惫的女人，连自己都觉得陌生。
终于，在那个周五的晚上，矛盾爆发了。
快十二点了，他才轻手轻脚地开门进来。客厅里没开灯，我就在黑暗里坐着。
“怎么还没睡？”他吓了一跳，声音里带着疲惫。
“等你。”我的声音冷得像冰。
他脱下外套，想过来抱我，被我躲开了。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对抗。
“又是加班？你们公司是把你卖了吗？全公司就你一个人忙？”我积蓄已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，话语像子弹一样射出去，“这个家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？旅馆吗？你想回就回，想走就走？”
他张了张嘴，想解释什么，最终只是疲惫地抹了把脸：“你别胡思乱想，就是工作上的事。”
“工作工作！你心里只有工作！那我和这个家呢？排在哪儿？”委屈的泪水在我眼眶里打转，“你知不知道，我一个人守着这个空房子，从天黑等到天亮是什么感觉？你哪怕给我发个信息，打个电话呢？你没有！你根本就没想过我的感受！”
那晚，我们吵得很凶。我说了很多伤人的话，说他变了，说这个家没有温度了。他大部分时间沉默着，偶尔辩解两句，声音沙哑。最后，他抱着被子去了客厅沙发。关门的那一刻，我感觉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，碎了。
一夜无眠。
第二天是周六，我们像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。他一大早就出去了，没吃早饭，也没说去哪。我心里又气又悔，气他的冷漠，也后悔自己话说得太重。
下午，我心乱如麻，想着总得做点什么。看他最近穿的那件衬衫领子都磨边了，打算去商场给他买件新的。鬼使神差地，我走到了他常说的那栋办公楼附近。周末，大楼应该很冷清吧？我想去看看，他到底在什么样的环境里“加班”。
就在我站在马路对面，望着那栋熟悉的大厦时，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身影闯入了我的视线。
是他。
可他没穿西装，没拎公文包。他穿着一身亮黄色的外卖员工服，戴着头盔，正从一辆电瓶车上下来，小跑着冲进旁边的一家快餐店。那身影敏捷，却透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匆忙和……狼狈。
我愣住了，像被钉在原地。大脑一片空白。加班？送外卖？
我下意识地躲到一棵大树后面，心脏怦怦直跳。几分钟后，他提着两个外卖袋子跑出来，麻利地放进保温箱，骑上车，汇入了车流。阳光照在他那身刺眼的黄色工服上，也照见他头盔下鬓角闪亮的汗珠。
那一刻，所有的不解、猜疑和愤怒，像被针扎破的气球，“噗”地一声，泄了气。取而代之的，是排山倒海的心疼和酸楚。
我没有叫他，只是失魂落魄地走回了家。
坐在沙发上，我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和思考。我回想这半年来的点点滴滴。他确实是瘦了，眼圈总是黑的，回到家话变少了，倒头就能睡着。有一次洗衣服，我发现他手肘有淤青，他说是不小心撞的。我抱怨他手机总是静音，他说怕打扰我休息……所有这些被我当时认为是“疏远”和“变化”的细节，此刻都串联起来，指向了一个我从未想过的方向。
晚上九点多，他回来了。还是那身西装，但掩不住满脸的倦容，走路都有点晃。
他看到我坐在沙发上，微微一愣，大概是想起了昨天的争吵，眼神有些躲闪。
“吃饭了吗？”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。
“吃……吃过了。”他含糊地应着，准备去洗澡。
“吃的什么？”我追问。
他顿住了，答不上来。
我站起身，走到他面前，伸出手，轻轻解开了他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。他下意识地想躲，但我坚持着。纽扣解开，一道被头盔带子勒出的、清晰的红痕，暴露在脖颈和锁骨之间。
他的身体僵住了。我抬起头，看着他的眼睛，那里面布满了血丝，还有无处隐藏的慌乱。
“疼吗？”我的声音哽咽了。
他沉默了，低下头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。
我再也忍不住，眼泪涌了出来。我拉住他的手，那双手，曾经只会敲键盘、签文件，如今摸上去，却有些粗糙，指关节甚至有点肿。
“为什么不说？”我哭着问，“为什么要一个人扛着？”
他久久没有说话，然后，深深地叹了口气，把我拉进怀里。这个拥抱，隔了太久，充满了疲惫，却无比真实。
我们坐在沙发上，他终于告诉了我一切。原来，三个月前，他母亲生病住院了，手术需要一大笔钱，老家那边凑不够。他不想动用我们为将来孩子准备的教育基金，也不想让我跟着担心，更不想降低现有的生活标准。他思来想去，只有自己想办法。于是，他拜托同事内推，注册成了那名外卖平台的“骑手”。每天下班后，直接去站点换衣服，接单，跑到深夜。周末更是全天在线，就为了那几个跑单高峰时段的奖励。
“我没想瞒你这么久。”他声音沙哑，“本来想等妈的手术做完，情况稳定了，就告诉你。没想到……让你误会这么深。”他看着我，眼神里充满了愧疚，“对不起，老婆，让你难过了。”
我握着他的手，哭得不能自已。我想起自己那些尖锐的猜疑，那些伤人的指责，想起他一个人骑着车穿梭在夜晚的街道上，风雨无阻，只为了多送几单，多赚几十块钱。想起他回到家，还要面对我的冷脸和抱怨。他该有多累，多委屈。
“该说对不起的是我。”我靠在他肩膀上，“是我这个妻子做得不够好，没有及时发现你的难处。以后不许这样了，我们是夫妻啊，有什么困难，应该一起扛。”
那天晚上，我们聊了很久很久。从现实的压力，到未来的打算。我们把彼此的担忧、恐惧和爱，都摊开来。虽然问题还在，钱依然紧张，但那种弥漫在我们之间的迷雾散去了。我们重新看见了对方，看见了那颗为了这个家，都在拼命努力的心。
现在，他偶尔还是会去跑几单，但不再瞒着我。我会在他出门前，在他的保温箱里放一瓶温好的茶水，叮嘱他注意安全。我会算着他回来的时间，提前准备好热水和宵夜。周末有空，我甚至想跟他一起去体验一下，看看他走过的路，吹过他吹过的风。
日子依然不轻松，但我们的心贴得更近了。我终于明白，婚姻里最伤人的，从来不是生活的艰辛，而是沉默和猜忌筑起的高墙。而最温暖的，是无论风雨，我们都站在彼此身边，手握着手。
那身亮黄色的工服，我曾经觉得它那么刺眼，如今却觉得，那是我见过最温暖的铠甲。因为它包裹着的，是我爱人那颗沉甸甸的、对这个家最质朴、最深厚的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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