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典生活
下午我就觉得不对劲，头昏沉沉的，浑身发冷。爸爸摸了摸我的额头，没说话，转身去抽屉里翻体温计。38度5。他给我倒了热水，喂我吃了退烧药，让我躺下睡一会儿。可到了晚上，温度不但没退，反而烧得更厉害了。我迷迷糊糊的，只觉得整个人像被架在火上烤，嘴唇干得发裂，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。
爸爸又量了一次体温，这次他盯着体温计看了很久。窗外突然响起雷声，紧接着，大雨倾盆而下。
“得去医院。”他说着，已经开始给我穿外套。他的声音很平静，但我看见他拿衣服的手在微微发抖。
那时候我们住在老城区，离最近的医院要走二十多分钟。出租车？深更半夜又下着大雨，根本叫不到。爸爸给我套上他的大雨衣，自己只穿了件薄外套，背对着我蹲下来：“上来。”
我趴上他的背，他一起身，我差点叫出来——他的背怎么这么瘦了？我记得小时候趴在他背上，那肩膀又宽又厚实，能把整个我都包裹住。可现在，隔着薄薄的外套，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凸起的肩胛骨。
雨下得真大啊。刚出门，雨水就糊了我一脸。爸爸把雨衣大部分都裹在我身上，自己的裤腿很快就湿透了。他走得很稳，每一步都踩得很实。我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，还有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到脖子里的声音。
“爸，我自己能走。”我小声说。
“别动，马上就到了。”他的声音从前面传来，混在雨声里，有些模糊。
巷子里的路灯昏黄昏黄的，在雨幕中晕开一圈圈光斑。爸爸的步子越来越快，我能感觉到他后背的肌肉绷得紧紧的。有几次他脚下一滑，整个人猛地一晃，但手却死死地托着我的腿，一点都没让我颠着。
“还记得你小时候发烧吗？”他突然开口，声音有些喘，“也是这样的雨夜，也是这样背着你去医院。”
我嗯了一声。其实我记得不太清了，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。
“那时候你才六岁，趴在我背上哭了一路，说怕打针。”他轻轻笑了一声，“到了医院，护士刚要扎针，你哇哇大哭，把整个输液室的小孩都带哭了。”
我也笑了，鼻子却有点酸。原来他都记得。
雨越下越大，他的脚步却始终没有慢下来。我趴在他背上，能听见他心脏咚咚跳动的声音，那么有力，那么急促。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，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。他的衬衫已经完全湿透了，紧紧贴在背上。
“爸，你累不累？歇会儿吧。”
“不累，马上就到了。”他还是这句话。
其实医院还远着呢。我从他肩头望出去，长长的巷子好像永远走不到头。雨水在地上汇成小溪，哗哗地流着。他的鞋早就湿透了，每走一步都会发出“咯吱”的声音。
突然，他脚下一滑，整个人猛地向前倾。我吓得闭上了眼睛，只觉得他一只手死死抓住我的腿，另一只手撑住了旁边的墙壁。我们晃了好几下才站稳。
“没事吧？”他喘着粗气问。
“没事。”我说，声音有些哽咽。
那一刻，我突然意识到，这个背着我走在雨夜里的男人，已经不再年轻了。他的头发里有了白发，他的背不再挺直，他的力气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用不完。可是在我需要的时候，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蹲下来，说“上来”。
终于看见医院的红十字标志了。爸爸的脚步更快了，几乎是跑着冲进了急诊大厅。他把我放在候诊椅上，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——头发全湿了，衣服紧紧贴在身上，雨水顺着裤腿往下滴。他却顾不上自己，忙着给我擦脸上的雨水，又去挂号、找医生。
护士给我量体温，39度8。医生说要马上输液。躺在病床上，看着药水一滴一滴流进血管，我这才觉得舒服了些。
爸爸坐在床边的椅子上，终于松了口气。他掏出手帕——到现在他还习惯用手帕——擦着脸上的雨水和汗水。手帕很快就湿透了。
“睡会儿吧，”他轻声说，“我在这儿守着。”
我闭上眼睛，却睡不着。脑海里全是刚才的画面：昏黄的灯光，哗哗的雨声，爸爸沉重的喘息，还有他背上凸起的肩胛骨。那一刻，我突然特别想哭。
后来我常常想起那个雨夜。想起爸爸背着我走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，想起他滑倒时死死护住我的手，想起他浑身湿透却先给我擦脸的样子。
如今我也当了父亲，去年冬天，女儿半夜发高烧，我抱着她开车去医院。车里开着暖气，路上灯火通明，医院就在小区对面。可我还是会想起那个雨夜，想起爸爸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巷子里。
也许每个父亲都会遇到这样的时刻——在孩子需要的时候，变成一座山，一条船，一个无所不能的英雄。即使这座山已经不再巍峨，这条船已经有些破旧，这个英雄已经不再年轻。
那天输完液已经是凌晨三点多。雨停了，爸爸又背起我往家走。巷子里的积水映着路灯，一闪一闪的。他的步子慢了许多，大概是累了。
“爸，”我把脸贴在他背上，轻轻说，“等我长大了，你老了，我也这样背你。”
他笑了，笑声在安静的巷子里传得很远：“傻孩子。”
可是我知道，他听见了，也记住了。就像我记得他每一个沉重的脚步，记得他每一次急促的喘息，记得那个雨夜里，他背着我，就像背着整个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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