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典生活今典生活

浴室里他的毛巾还擦着

    那条毛巾还挂在那儿,蓝白格子的,边角已经磨得起毛了。它就搭在浴室横杆的右半边,保持着三个月前的样子——稍微有点歪,像是随手一搭,再普通不过。可我知道,那是他最后一次用完后挂上去的样子。

    我每天进浴室都能看见它。第一次发现它还在那儿,是去年十一月初七,他走的第三天。我愣在浴室门口,眼泪就下来了。不是嚎啕大哭,就是眼泪自己往外涌,止不住。我走过去,手指轻轻碰了碰毛巾。棉布有点发硬,还保持着半干的状态,仿佛他刚刚用过,出门买菜去了,过会儿就会回来,扯着嗓子喊:“老婆,毛巾帮我收一下!”

    那是条再普通不过的毛巾,超市里三十九块九两条。刚买回来时颜色鲜亮,蓝是蓝,白是白,现在洗得发灰了,左下角还有个被烟头烫出来的小洞——有次他边擦头发边看电视,笑得前仰后合,烟灰掉下来烫的。为这个我说了他好几天,他嘿嘿笑着,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,可就是舍不得换。

    毛巾挂的位置是他的习惯。横杆左边是我的毛巾,右边是他的。我的总是叠得整整齐齐,他的就随便一搭。为这个我说过他无数次,说他邋遢,说他不懂收拾。他总是嬉皮笑脸:“反正晚上还要用,叠它干啥?”现在想想,要是能再看见他随手一搭的样子,我肯定什么都不说了,就让他那么挂着,挂一辈子都行。

    毛巾上有他的味道。刚走那会儿,味道还很浓,是那种淡淡的烟草味混着洗发水的清香。我把脸埋进去,深深吸一口气,就像他还在身边。现在味道淡了,但我还是能闻出来——不是真的闻到,是记忆里的味道太深刻了,一看见毛巾,那味道就自动在脑海里浮现。

    最让我难受的是毛巾上的痕迹。右边有一小块发黄,是他擦药留下的。去年夏天他肩膀疼,每天都要擦药油,就用这条毛巾擦手。我说给他换条专门的,他说不用,洗洗就掉了。可现在,这淡淡的黄色还在,药油的味道早就散了,只剩下这点颜色,像是个印记。

    浴室里到处都是他的影子。剃须刀还在镜子前的架子上,刷毛已经有些歪了;他专用的杯子倒扣在洗手台边沿,杯底还有水渍干了的印子;拖鞋东一只西一只地摆在淋浴间外面,还是他洗完澡随意踢开的样子。所有这些我都收拾了,唯独这条毛巾,我动不了手。

    儿子回来过几次,说妈,爸的毛巾该收起来了。我说再挂几天。女儿也劝,说看着难受。我说不难受,看着才踏实。他们不懂,这不是执着,也不是放不下。这条毛巾就像一道门,它还在那儿,我就觉得他还没走远,可能哪天推门进来,很自然地扯下毛巾擦把脸,然后问我晚上吃什么。

    有时候半夜醒来,我会去浴室摸摸那条毛巾。棉布凉凉的,软软的,我就站在那儿,听着水龙头滴答滴答的声音,好像能听见他在客厅看电视的动静。幻觉罢了,我知道,可就是舍不得打破这幻觉。

    前几天大扫除,我把浴室里里外外擦了一遍。他的牙刷收起来了,剃须刀也装盒放好了,杯子洗得干干净净收进橱柜。轮到毛巾时,我解下横杆,在水龙头下冲了冲,拧干,抖开,然后——又原样挂回去了。

    我不是不明白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,也不是不想开始新的生活。只是这条毛巾,它太日常了,日常到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。取下它,就像否认了他曾经存在过一样。那些轰轰烈烈的纪念固然重要,可真正让人割舍不下的,不就是这些细碎碎的日常吗?

    现在它还在那儿挂着,蓝白格子,边角起毛,左下角有个小洞。我每天照样用我的毛巾,洗澡,洗漱,生活还在继续。只是每次看见那条毛巾,心里都会轻轻地说:你看,他还在呢。

    也许有一天,我会把它收起来,叠好,放进那个装着他衣物的箱子里。但不是现在。现在,就让它还在那儿挂着吧,像他刚刚用过,随手一搭,然后出门去了。而我,愿意一直等下去,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,守一条永远不会再被使用的毛巾。

    这大概就是思念最真实的样子——不在墓碑前,不在遗像前,而在一条普通的毛巾里,在浴室昏黄的灯光下,在每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常里。它静静地挂在那儿,告诉我,有些人走了,却从来没有真正离开。

未经允许不得转载:今典生活 » 内容均为网友投稿,不排除杜撰可能,仅可一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