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典生活
刷毛有些塌了，朝一边歪着，像被风吹倒的草。蓝色的刷柄上，靠近底部的地方，有一道小小的划痕，是我有一次不小心掉在洗手池边上磕的。它就那么静静地立在那里，旁边是我的粉色牙刷，一蓝一粉，并排站着，好像什么都没变。
可我知道，一切都变了。他已经走了。
他是半个月前离开的。走的那天早上，我们还一起刷了牙。我记得他嘴里含着泡沫，含糊不清地跟我说，晚上可能要加班，让我别等他吃饭。我点点头，从镜子里看着他。白色的泡沫沾在他嘴角，有点滑稽。我伸手想帮他擦掉，他刚好侧身去吐水，我的手就那样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。
现在想想，那个没擦掉的泡沫，就像是我们之间最后一个未完成的动作。
他走的时候，带走了衣服、鞋子、笔记本电脑，甚至阳台上他养的那盆多肉。他收拾得那么干净，那么彻底，好像要把自己在这里生活过的所有痕迹都抹去。可是，他偏偏留下了这把牙刷。
刚开始那几天，我像个侦探一样，在家里搜寻他可能留下的东西。抽屉深处有没有他忘掉的袜子？书架上有没有他没拿走的书？没有，什么都没有。他走得干脆利落。只有这把牙刷，像个被遗忘的哨兵，还坚守在这个已经不再属于他的阵地。
我每天早晚刷牙的时候，都能看见它。看见它，就会想起很多细碎的事。
想起刚搬进来的时候，我们一起去超市买日用品。在琳琅满目的牙刷货架前，他拿起这把蓝色的，我拿起那把粉色的，相视一笑。那时候觉得，连牙刷都要用情侣的，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之一。
想起他刷牙总是很马虎，左右刷两下就完事。我老是唠叨他，说这样刷不干净，以后牙会疼。他就会凑过来，张开嘴，故意用满是泡沫的嘴说：“那你帮我检查检查啊？”我就会笑着把他推开，骂他恶心。
想起有一次他出差一个星期，我早上刷牙，看着旁边空荡荡的杯子，心里也跟着空了一块。那时候才明白，原来习惯了一个人在身边，连他刷牙的声音都会变成生活背景音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
现在，杯子不空了，牙刷还在，可人却不会再回来了。
我动过好几次念头，想把它扔掉。第一次是在他走后的第三天，我拿着那把蓝色的牙刷，走到垃圾桶边，手悬在空中，最后还是缩了回来。第二次是上周，我打扫卫生，觉得它实在碍眼，心想这次一定要扔掉。可当我把它从杯子里抽出来，看到刷柄上那道熟悉的划痕时，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掐了一下。我甚至还记得当时磕到时，他笑着说：“没事，旧的不去新的不来。”可现在，旧的还在，说这话的人却已经不在了。
我又把它默默地插回了杯子里。
朋友来家里，看到洗手台上并排的两把牙刷，会小心翼翼地问我：“你怎么还没扔掉？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难道要说，我舍不得吗？舍不得一把旧牙刷？这话听起来多么可笑，多么不理智。
可感情的事，有多少是理智的呢？
这把牙刷，它不仅仅是一把牙刷。它是一把钥匙，轻易就能打开记忆的闸门。它见证过我们无数个匆忙的清晨和疲惫的夜晚，沾染过我们共同生活的气息。它上面有他指纹的痕迹，有他每一次用力握过的温度。它像最后一个纽带，微弱，却真实地连接着我和那段已经逝去的时光。
扔掉它，就像亲手按下最后一个删除键，确认我们之间所有的联系都彻底清空了。我好像还没有准备好，去面对那样一个彻底空荡的洗手台，和那样一个彻底将他剔除出去的生活。
也许，我在等的，并不是一个扔掉它的时机。我在等的，是某一个清晨，我拿起自己的粉色牙刷，挤上牙膏，开始刷牙，整个过程行云流水，我的目光扫过那把蓝色的牙刷，心里却不再泛起任何涟漪。它在那里，或者不在那里，对我而言，都没有什么分别了。
到了那个时候，我大概就能心平气和地把它拾起，轻轻丢进垃圾桶，就像丢掉一张过期的电影票，或者一个喝完的饮料瓶。
但，不是现在。
现在，就让它还在那里放着吧。就让那把蓝色的、刷毛有些塌了的牙刷，还在那个白色的陶瓷杯里站着。它是我内心废墟上，一座尚未倒塌的微小纪念碑。纪念着那些曾经鲜活、如今却已沉寂的日夜，纪念着那个曾经占据了我整个生活、如今却只留下一把牙刷的人。
窗外天色渐暗，浴室里光线昏黄。我拧开水龙头，水哗哗地流着。我拿起自己的牙刷，像完成一个仪式。旁边的蓝色牙刷，在朦胧的光线里，泛着一点微弱的光。我们并排站着，像过去千百个日子一样。
只是这一次，镜子里，只有我一个人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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