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典生活
那是我在北京的第三年。住在北五环一个三十平米的开间里，每天挤地铁上班，晚上对着电脑改方案到深夜。生活像上了发条的钟表，规律得让人麻木。直到公司年会上，我作为工作人员调试设备时，遇见了正在核对流程的她。
“这个话筒好像没声音。”她凑过来说，声音很轻，带着南方人特有的软糯。
我手忙脚乱地检查线路，鼻尖沁出细汗。她也不急，就安静地站在旁边等着。后来她告诉我，那天看我那么认真地和一根电线较劲，觉得特别有趣。
她叫小雨，来自杭州，在市场部工作。我们开始约会，从春天到秋天。
她特别喜欢胡同里的老北京生活。周末我们常去转悠，她会对着一扇斑驳的木门拍半天，会蹲在路边看大爷下棋，会在闻到炸酱面香味时像孩子一样拽我的衣袖。
“你看这砖墙，”有一次在史家胡同，她摸着斑驳的墙面说，“每一道裂缝里都是故事。”
那时我不太明白她为什么对这些如此着迷。现在想来，她是在寻找这座陌生城市里真实的生活痕迹，而我却从未真正带她走进过我的生活。
问题出在我的家庭。
我是家里独子，父母都是小县城的中学教师。他们对我寄予厚望，省吃俭用供我读完大学，盼着我能在北京站稳脚跟，光宗耀祖。每次通电话，母亲总会说：“你爸又在亲戚面前夸你了，说你在北京大公司上班。”
他们不知道，所谓的大公司，不过是无数北漂中的一个；他们也不知道，我住的是月租三千的隔断间，每天通勤三小时。
但我最不敢告诉他们的，是小雨的存在。
小雨比我大两岁，这在父母看来是绝对不能接受的。而且她是单亲家庭，这在老家人眼里又是个减分项。我知道他们会说什么——找个本地的、年纪相当的、家庭完整的姑娘多好。
于是我开始编织谎言。说加班，说出差，用各种理由解释为什么周末不能接视频。和小雨在一起的时间，都像是偷来的。
有一次，她小心翼翼地问：“什么时候能去你家坐坐？就想尝尝你做的饭。”
我租的房子只有电磁炉和小奶锅，连顿像样的饭都做不了。我支支吾吾地说最近太忙，她眼里的光暗了下去。
那个秋天特别短。十月刚过，寒风就卷着落叶来了。
父亲突然打来电话，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：“你妈住院了，心脏不太好。她一直念叨着想抱孙子。”
我握着手机，手心全是汗。电话那头是医院仪器的滴答声，电话这边是我无法言说的愧疚。
第二天，母亲亲自打来电话，声音虚弱却坚定：“隔壁王阿姨给你介绍了个姑娘，在银行工作，和你同岁，家就在县城。你回来见见吧。”
我站在公司消防通道的窗口，看着楼下如织的人流，感觉自己像被撕成了两半。
那天晚上，我约小雨在后海见面。已经是十一月底，湖面结了一层薄冰。我永远记得她围着红色围巾的样子，在灰蒙蒙的冬天里格外醒目。
我艰难地开口，说父母的身体，说他们的期望，说老家的规矩。语无伦次，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。
她安静地听着，手指在石栏上轻轻划着。等我说完，她转过头看我，眼睛像蒙了一层雾：
“所以，我们之间，是你父母说了算？”
我想解释，想说不是这样，可话到嘴边变成了：“他们年纪大了，身体不好，我没办法……”
她笑了，笑得很轻，像一片雪花落在湖面：“你知道吗？我从来不怕你给不了我大房子，也不怕和你一起吃苦。但我怕的是，在你未来的蓝图里，从来没有我的位置。”
我想反驳，却无话可说。是啊，我连向最亲的人承认她的勇气都没有，又拿什么给她未来？
她解下围巾，仔细地叠好，放进我手里：“天冷，留着吧。以后……照顾好自己。”
然后她转身走了，红色身影在银灰色的街景中越来越远。我想追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。北风吹在脸上，像刀割一样疼。
那条红围巾，我保留至今。
后来我按父母的意思回了老家，见了那个姑娘。她很善良，在县银行工作，门当户对。但坐在咖啡馆里，我满脑子都是和小雨在胡同里找小吃店的情景。
亲事最终没成。我告诉父母，我想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。他们叹着气，没再勉强。
再后来我回到北京，去过小雨住的地方，房东说她早就搬走了。同事说她自己开了家小工作室，做她最喜欢的民俗文化推广。
有一次在朋友圈看到她的动态，她站在一个江南古镇里，身边是青砖黛瓦，笑得灿烂。配文是：“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风景。”
我点了个赞，没有留言。
如今我也有了自己的小家，妻子是后来工作中认识的。我们住在南城一个老小区里，周末会一起去菜市场，会在阳台种花，过着最普通的烟火生活。
偶尔夜深人静时，我还会想起小雨，想起那个站在槐树下的身影。我终于明白她当年说的“遗憾”是什么——不是我们没能在一起，而是在本该勇敢的年纪，我选择了退缩；在本该担当的时刻，我选择了逃避。
家从来不该是让爱离散的理由。真正的家，应该是两个人共同建造的港湾。可惜这个道理，我明白得太晚。
那条红围巾还躺在我的衣柜深处，每年冬天整理衣物时都会看见。我没有再围过，但也舍不得丢。它就安静地躺在那里，像青春里一个鲜艳的注脚，提醒着我：
有些人，一旦错过就不再；有些遗憾，注定要用一生来铭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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