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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旦的钟声,敲碎了我的期待

    那钟声,是从电视里传来的。主持人穿着喜庆的红衣裳,背景是灯火辉煌的广场,人声鼎沸。当指针稳稳地指向零点,洪亮、悠扬的钟声便“当——当——当——”地响了起来。屏幕内外,瞬间爆发出潮水般的欢呼,“新年快乐”的祝福此起彼伏。我坐在沙发上,手里攥着早已冰冷的半杯茶,看着这普天同庆的画面,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猛地凿了一下,不疼,但是空落落的。那一声声钟响,不像庆祝,倒像是一把无形的锤子,一下,一下,把我积攒了整整一年的那份期待,给敲碎了。碎片落了一地,亮晶晶的,映照出我从年初到年尾,那一点点垒起来的心愿和幻想。

    我的期待,其实挺简单的。就是想着,今年,他总能回来过年了吧。

    他是我爸。一个常年在南方建筑工地上干活的男人。我的记忆里,关于他的部分,总是有些模糊,像隔着一层毛玻璃。他的模样,更多是固定在墙上那张有些泛黄的全家福里,那时候他还年轻,头发乌黑,一只手搭在妈妈肩上,笑得见牙不见眼。而现实里的他,每次回来,都好像变了一个人。皮肤更黑了,皱纹更深了,手掌上的老茧厚得刮人。他身上总带着一股工地的味道,是水泥、汗水和廉价烟草混合在一起的气息。

    小时候,我最盼着他回来的那天。他会从那个巨大的、磨损了边角的迷彩行李包里,变魔术似的掏出给我买的新衣服、从来没见过的零食,还有那种装电池的玩具小车。那时候,我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。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大概是上了初中以后吧,他带回来的东西,不再能让我兴奋了。我想要的,不是那些东西。我想要的是,放学回家能看见他在家里,而不是只在电话那头问“钱够不够花”;我想要的是,开家长会的时候,他能坐在我的位置上,而不是永远只有妈妈,或者外婆;我想要的是,在我想跟他聊聊学校里的趣事,或者心里的烦恼时,他能就在我面前,而不是在千里之外信号断断续续的电话里。

    这种期待,是从年初他拎着包,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就开始的。妈妈总会一边帮他整理其实早已整理好的行李,一边絮絮叨叨地嘱咐:“在外面别舍不得吃,注意安全,过年早点回来。”他呢,总是闷闷地“嗯”一声,然后用力揉揉我的头,说:“在家听话,好好学习,爸年底就回来。”

    “年底就回来。”这句话,像一颗种子,在我心里埋下了。然后,我用一整年的时光来浇灌它。

    春天,学校组织风筝比赛,看着别的同学和爸爸一起奔跑着放风筝,那笑声能传到天上去。我就想,等到冬天,我爸回来了,我也要和他一起去广场上放一次风筝,要把我们的风筝放到最高。

    夏天,期末考试我考了全班第三,我拿着成绩单,第一个想告诉的就是他。我憋着没说,想着等他年底回来,我要亲手拿给他看,看他露出骄傲的表情。

    秋天,外婆生病住院,妈妈医院家里两头跑,累得瘦了一大圈。晚上我陪着妈妈守在病房外,看着妈妈疲惫的侧脸,我就在心里想,爸,你快回来吧,这个家需要你。你回来了,妈妈就能轻松点了。

    这些细碎的念头,日常的瞬间,都成了滋养那颗期待种子的养料。它在我心里悄悄地发芽,长叶,到了年关将近的时候,已经枝繁叶茂,像一棵挂满了彩灯和小礼物的圣诞树,闪烁着温暖而耀眼的光。

    进入腊月,我就开始一天天地数日子。我偷偷留意着妈妈跟他的每一次通话。电话里,妈妈总会问:“票买好了吗?什么时候能到家?”他的回答,开始是“快了快了,正在抢票呢”,后来变成“今年工地忙,可能要比往年晚几天”,再后来,就变成了“再看看,老板说工程赶工期……”。

    我的心,也跟着这些话,一点点地往下沉。但我还是不愿意相信。我给自己打气:不会的,爸答应过的。他每年都回来,今年也一定会回来。也许他是想给我个惊喜呢?说不定哪天早上我一开门,他就提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,咧着嘴冲我笑呢。

    于是,我帮着妈妈大扫除,把玻璃擦得锃亮,心里想着,爸爸回来看着也舒服。我跟妈妈一起去置办年货,买他最爱吃的腊肠和花生糖,把它们整整齐齐地码在橱柜里。我甚至把自己那间小小的卧室也收拾得干干净净,想着爸爸晚上可以睡在这里。每一个为过年做的准备,都仿佛是在为我心里那棵期待的树,挂上最后一道装饰。

    除夕那天,从下午开始,我就坐立不安。时不时跑到阳台上去张望,楼下走过任何一个拎着行李的人,都会让我的心跳快上几拍。妈妈在厨房里忙碌着,准备着一年中最丰盛的年夜饭,桌子上摆满了菜,很多都是我爸爱吃的。屋子里飘着诱人的饭菜香,可气氛却有点沉闷。

    电话终于还是响了。不是敲门声,是电话铃声。我几乎是冲过去接起来的。

    “喂?爸!”我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期盼。

    “嗯,丫头……”电话那头,是他熟悉又略带沙哑的声音,背景音很嘈杂,有风声,还有隐隐的机器轰鸣声。“吃饭了吗?”

    “还没呢,妈做了一大桌子菜,就等你了!”我急切地说。

    那边沉默了一下,然后我听见他深吸了一口气的声音。“丫头,爸……爸今年回不去了。工地这边实在是走不开,老板说了,这几天工钱给三倍……你跟你妈说,别等我了,你们先吃……”

    后面他还说了些什么,我一句也没听清。耳朵里嗡嗡作响,只觉得心里那棵精心装饰、闪闪发光的树,在那一刻,仿佛被一阵狂风吹过,剧烈地摇晃起来。我默默地挂了电话,走到厨房门口,对妈妈说:“妈,爸说……他不回来了,让我们先吃。”

    妈妈炒菜的动作顿了一下,没回头,只是“哦”了一声。但我看见她的肩膀,微微塌了下去。

    那顿年夜饭,我们吃得异常安静。电视里放着喧闹的春晚,满桌子都是精致的菜肴,可吃在嘴里,却感觉不到什么味道。我和妈妈都没有多说话,只是偶尔给对方夹一筷子菜。屋子里越是热闹,就显得我们这里越是冷清。

    然后,就是零点的钟声响起了。

    当电视里传来那宣告新年正式到来的钟声时,我感觉那每一声“当”,都像一把结实的大锤,精准地砸在我心上那棵已经摇摇欲坠的树上。它彻底地散了架,那些我精心挂了一年的彩灯、愿望、幻想,噼里啪啦地掉下来,摔在地上,光芒瞬间熄灭,变成一地的狼藉。

    钟声停了,欢呼声还在继续。我站起身,说:“妈,我困了,先去睡了。”

    走进自己的房间,我没有开灯,直接扑倒在床上。脸埋在枕头里,外面庆祝的鞭炮声和烟花声此起彼伏,透过窗户,还能看到天空被映照得一闪一闪的。可这一切的热闹和喜悦,都与我无关。我的世界,在钟声敲响的那一刻,变得无比安静。

    眼泪这时才无声地涌了出来,不是嚎啕大哭,就是止不住地流,很快就浸湿了一小片枕巾。我期待的,从来不是什么新衣服,也不是多少压岁钱。我期待的,就是一份最普通、最平常的团聚。是一家人能围坐在一起,吃着热气腾腾的饺子,看着无聊的春晚,互相调侃着守岁。是能真切地感受到,他在这个家里,在我身边。

    可是,这简单的期待,又一次被现实碾碎了。被那象征着新开始、新希望的元旦钟声,敲得粉碎。我忽然明白,他的奔波,他的不能归来,背后是生活的重量,是让我和妈妈能过得更好一点的责任。这些道理,我都懂。可在那一个瞬间,我心里住的不是那个“懂事”的孩子,只是一个想爸爸的小姑娘。

    后来,不知道过了多久,外面的声响渐渐平息了。我擦干眼泪,拿出手机,给他发了一条短信。

    “爸,新年快乐。在外面照顾好自己,我和妈都很好,你别担心。”

    短信很快回了过来,只有一个字:“好。”

    看着那个简单的“好”字,我心里那片被钟声敲碎的期待,仿佛在清冷的月光下,有了一些不一样的变化。它们不再是闪着虚幻光芒的彩灯碎片,而是变成了更加坚实的东西。或许,成长就是在这一次次的期待与失落中,慢慢理解了生活的不完美,也学会了把那份深深的思念,默默地藏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。

    元旦的钟声年年都会响起,它敲碎了一些东西,也许,也敲醒了一些东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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