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典生活
我该立刻说“能”的。这个机会，我投了三次简历，经过四轮面试，击败了两百多个竞争者才拿到。可话到嘴边，却变成了：“我能……考虑一天吗？”
经理显然有些意外。我也意外。走出那栋摩天大楼时，我整个人都是飘的。包里装着合约，心里却沉甸甸的。不是因为工作不好，而是它太好了——好到让我看见了一条清晰无比、通往“成功”的路：三年升主管，五年当经理，在这个城市最贵的地段拥有自己的办公室。
可那条路的尽头，没有他。
他叫阿哲。我们在一起六年，从大二开始。他学医，比我晚两年毕业。现在，他刚接到老家市医院的录用通知。那座小城，离这个光鲜的都市，有四个小时高铁的距离。
那天晚上，我们视频。他兴奋地给我看他的新宿舍，虽然狭小，却收拾得干干净净。他把摄像头对着窗外，说你看，这里能看到山。然后他停下来，看着屏幕里沉默的我，问，你呢？那边的工作定了吧？真好，我们俩都顺利。
我看着他那张笑得毫无阴霾的脸，那句“我拿到了”怎么也说不出口。他只是为我高兴，丝毫没有意识到，这份“顺利”即将把我们推向两条再难交汇的平行线。
那一夜，我几乎没睡。脑子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。
一个穿着西装，精明干练，它说：“你疯了吗？为了感情放弃这种起点，你会后悔一辈子的！爱情能当饭吃吗？距离会磨光一切的，到时候你工作爱情两头空！”它把未来描绘得无比现实：我将拥有可观的收入、体面的社交圈、快速成长的通道。而如果回去，在那个小城，我的专业几乎找不到像样的平台，职业生涯可能就此平庸。
另一个小人，样子模糊，声音却很轻柔，它只是反复地问：“如果他生病了，需要你的时候，你在哪里？你们设想过的那个有落地窗和猫的小家，在哪里？”
第二天，我鬼使神差地买了一张回老家的高铁票。没告诉阿哲。我想亲眼去看看，那个让我如此纠结的城市，到底是什么样子。
走出车站，空气里是熟悉的、潮湿的草木气息，节奏一下子慢了下来。没有地铁，我坐公交车去市医院。车上大多是老人，提着菜篮子，用方言慢悠悠地聊天。我看着窗外，街道不宽，但很干净，两旁的香樟树长得郁郁葱葱，几乎要合拢。
我在医院对面的咖啡店坐了一下午。透过玻璃窗，能看见医院的大门。五点半，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开始陆陆续续下班。然后，我看到了他。
阿哲和几个同事一起走出来，他在说着什么，脸上带着一点疲惫，但笑容很干净。他在路口和同事道别，没有走向宿舍区，而是进了旁边的菜市场。过了一会儿，他提着一袋蔬菜和水果走出来，步子轻快。
那一刻，像有一道很亮的光，猛地照进了我心里。
我突然清晰地意识到，我想要的“成功”，不是那间能看到全城风景的办公室，而是眼前这个画面——能和他一起下班，一起去菜市场，讨论晚上是吃番茄炒蛋还是清炒西兰花。是这种触手可及的、热气腾腾的生活。
我追求的所谓“广阔天地”，如果里面没有他，那不过是一片华丽的荒原。
我拿出手机，拨通了那个人事部经理的电话。我说：“非常非常感谢您和公司的赏识，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梦寐以求的机会。但是，因为一些个人的、无法妥协的原因，我恐怕无法接受这份工作了。给您带来的不便，我深表歉意。”
挂掉电话，手还在抖，心却像一块一直悬着的石头，“咚”地一声，落到了实处。很奇怪，没有想象中的撕心裂肺的惋惜，反而是一种巨大的、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踏实。
我拉着行李箱，走到他宿舍楼下。他下楼看到我，惊得差点跳起来。“你怎么来了？也不说一声！”他接过我的箱子，又惊又喜。
“我来报到。”我说。
“报到？你请了几天假？”
“不是请假，”我看着他惊讶的眼睛，一字一句地说，“我拒绝了那边的工作。我回来了，不走了。”
他愣住了，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我，像没听懂。过了好几秒，他才猛地反应过来，声音一下子提高了：“你拒绝了？！为什么？那可是你一直想进的公司！”
“因为，”我吸了口气，努力让声音不那么哽咽，“我发现，有比好工作更重要的事。”
“是什么？”
“是你。”
这句话说出来，我自己先红了眼眶。他看着我，眼睛也瞬间就红了。他什么也没再说，一把将我紧紧抱在怀里，抱得那么用力，好像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一样。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。我能感觉到，有温热的液体滴在我的脖颈上。
后来，他一遍遍地问我，后悔吗？值得吗？
我从来没有犹豫过我的答案：不后悔，值得。
是的，我放弃了一个在旁人看来金光闪闪的起点。现在的工作，薪水确实只有那份工作的三分之二，平台小，挑战也不同。有时候遇到瓶颈，我也会有一瞬间的恍惚，想着如果当初选了另一条路会怎样。
但这种念头，总是在回到家的那一刻烟消云散。
当我用钥匙打开门，他会从厨房探出头，系着那条有点滑稽的卡通围裙，说“洗手吃饭”；当我们周末能一起窝在沙发里看一部无聊的电影，为无聊的桥段笑作一团；当我们在深夜可以毫无顾忌地聊天，而不是对着手机屏幕计算着时差和电量；当我感冒发烧时，他能二话不说调班在家陪我，给我熬一锅软糯的白粥……
这些瞬间，每一次，都让我无比确信当初的决定。
我放弃的，是一个别人眼中的“更好”。但我得到的，是我们共同经营的、独一无二的“最好”。这份“好”，是关于陪伴，关于参与，是关于触手可及的温暖和共同成长的岁月。它不闪耀，却足够温厚，能稳稳地托住生活里所有的琐碎与平凡。
人生的路啊，从来不是由一个个孤立的、看似完美的选择决定的。路是走出来的，是我们两个人，深一脚浅一脚，并肩踩出来的。那个我为他放弃的“更好的机会”，从来不是我人生路上的遗憾的缺口，而是我之所以能走向他的，最坚定的那座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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