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典生活
那天我值日走得晚，看见周老师办公室灯还亮着。推门进去，他正弯腰在抽屉里翻找什么，桌上摊着几十本作文。看见我，他直起身笑了：“来得正好，帮我把这些作文本搬到车上吧。”
雨下得很大，他脱下外套盖在作文本上，自己只穿件衬衫就往雨里冲。我跟在后面，看着他微驼的背影，衬衫很快湿透了贴在背上。把作文本放进后备箱后，他转身对我说：“谢谢你啊。你家住哪儿？我送你。”
就是那个瞬间，看着他湿漉漉的镜片后真诚的眼睛，我心里突然涌起一个念头：如果这个老师需要帮助，我愿意为他做任何我能做到的事。
这个念头来得莫名其妙，却扎了根。
真正开始“为他做事”，是从整理资料开始的。周老师研究地方民俗，收集了大量散乱的材料。听说他需要人帮忙整理，我主动请缨。每周三放学后，我就去他办公室，把一沓沓手写稿、复印件、老照片分类归档。
这活儿枯燥，可我做得很开心。他会在我整理时泡一杯茶放在桌角，有时是茉莉花茶，有时是龙井。茶香袅袅中，他偶尔会停下笔，给我讲某张照片背后的故事——这是哪年的庙会，那是哪个村的老艺人。他说这些时眼睛会发光，我就觉得，能帮他留住这些记忆，真好。
有一次他需要去邻县采访一位老剪纸艺人，正愁没车。我刚拿了驾照，就借了父亲的车送他去。山路颠簸，他一路都在抱歉：“太麻烦你了。”我嘴上说着“没事”，心里却在想：这算什么，只要您需要，再远的路我都愿意开。
那位老艺人八十多岁了，手抖得厉害，却还能剪出精美的图案。周老师蹲在她身边，像个学生一样认真记录。回来的路上，他特别兴奋，说这些手艺再不记录就真的失传了。看着他孩子般的笑容，我忽然明白，我愿意帮他，不只是因为他是个好老师，更是因为他在做值得做的事。
后来我上大学，离开了那座小城，但和周老师的联系没断。他学会了用电脑，却总搞不定各种软件。每次电话里听出他的困扰，我就会坐两小时大巴回去帮他修电脑、装程序。同学笑我：“为这点事专门跑回去，值得吗？”我没解释。他们不懂，当你真心敬重一个人，帮他解决一个小问题，比自己完成一件大事还有成就感。
最难忘的是大三那年冬天。周老师要出版他的民俗研究，出版社要求把所有手写稿打成电子版。那时他眼睛已经不太好了，医生说有白内障需要手术，但他想先把书稿完成。
我知道后，每个周末都坐最早一班车回去，在他家书房一坐就是一整天。从清晨到深夜，键盘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。他的手稿字迹潦草，很多地方反复修改，辨认起来很吃力。但看着那些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的字，我能想象出无数个深夜，他在灯下奋笔疾书的样子。
周师母总是过意不去，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。周老师则安静地坐在旁边，我打字时，他就校对已经打好的部分。有时我们会为某个字争论——他觉得应该用这个字更传神，我觉得用那个字更准确。这种时刻，他从不以老师自居，总是认真考虑我的意见。
那个冬天特别冷，书房里没有暖气，只有一个电暖器。他怕我冷，总是把电暖器挪到我脚边，自己披着厚厚的棉衣。有次我抬头，看见他借着台灯的光校对稿子，鼻尖几乎贴在纸上，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特别刺眼。我的眼眶突然就湿了。
整整三个月，三十多万字终于全部录入完成。交稿那天，周老师请我吃饭，很简单的一顿饭，他却郑重地举杯：“这本书能出版，有你一半功劳。”我鼻子一酸，差点哭出来。其实功劳不功劳的，我根本不在乎。我在乎的是，我终于为他做了件实实在在的事。
书出版后，他特意在扉页上写：“献给所有为留住记忆而努力的人。”然后送我一本，在下面又加了一行小字：“谢谢你做的一切。”
如今，周老师已经退休多年，我也步入中年。我们依然保持联系，只是现在能为他做的事越来越少了——他身体不如从前，很少出门；眼睛做了手术，但还是要用放大镜才能看书；子女给他买了智能手机，他总记不住怎么操作。
每次去看他，我都会帮他清理手机内存，教他怎么视频通话。他学得慢，同一个功能要反复问，我就一遍遍演示。有时他会不好意思：“老了，不中用了，总麻烦你。”我就笑着说：“您忘了？我早就说过，只要力所能及，什么事都愿意为您做。”
这句话我从没当面说过，但二十年来，我一直用行动在说。
上周去看他，临走时下起小雨。他执意要送我到小区门口，就像当年那个雨夜我送他一样。他撑着伞，步履蹒跚，我扶着他慢慢走。到门口时，他拍拍我的手：“回去吧，路上小心。”
走出一段回头，他还站在原地，撑着那把旧伞，在雨中对我挥手。那一刻，往事涌上心头——那些整理过的资料，那些奔波的路途，那些深夜的打字声，还有无数个微不足道却满心欢喜的瞬间。
原来，“愿意为他做所有力所能及的事”，不是负担，不是承诺，而是一种幸福。当你遇见一个让你心生敬意的人，为他做的每件小事，都会变成生命里最温暖的记忆。这些记忆会在岁月里发酵，酿成最醇厚的酒，在往后所有的雨天里，温暖你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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