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典生活
店里头不大，就我跟老板两口子，加上一个负责煮水饺的四川婆姨。老板姓李，矮胖，总穿着一件油光锃亮的围裙，见人先笑，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。他拍着我肩膀说：“小伙子，好好干，咱这儿是现包现卖，挣的是辛苦钱，也是良心钱。”那时候我傻啊，听着“良心”两个字，心里还热乎了一下。
我的活儿，主要就是包饺子。一开始，用的是从外面肉铺绞好的新鲜肉馅，粉嫩嫩的，闻着有股子肉腥气。李老板教我，馅里要打水，顺着一个方向搅，搅到上劲，吃起来才嫩。我学得快，一天能包出上百盖帘，白白胖胖的饺子整整齐齐地码着，看着是真喜人。
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？大概是我干了快一个月的时候。那天下午，李老板从冷柜最里头拖出两个大塑料袋，袋子外面结着厚厚的冰霜，一看就放了很久。他让我把里面的肉馅化开用。
“老板，这……颜色有点暗了，闻着也不大对劲。”我捏着鼻子，那味儿有点哈喇，还带着点酸。
李老板凑过来，用手扒拉两下，不在乎地说：“没事儿！冻久了都这样！多放点料酒、五香粉，味儿就盖住了。现在肉价涨得厉害，这些以前剩的，不用就浪费了。”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老家爹妈常跟我说，吃进嘴里的东西，不能糊弄。可看着李老板那张不容商量的脸，我还是把话咽了回去。那天的馅，我搅得特别费劲，因为肉馅解冻后渗出很多暗红色的血水，黏糊糊的，沾在手上甩都甩不掉。我只好拼命往里加调料，料酒倒下去半瓶，那股若有若无的酸味好像是被压住了，又好像更深地钻进了肉纤维里。
这还不算完。又过了几天，我看到李老板搬回来一板厚厚的、雪白的猪肥油。他让我把那些过期的、颜色发暗的肉馅和这雪白的肥油掺在一起搅。
“叔，这肥油也太多了吧？”我看着那几乎是一比一的比例，心里直发毛。
“你懂个屁！”李老板一边叼着烟，一边亲自上手操作，“瘦猪肉多贵？这肥油才几个钱？掺进去，一来降低成本，二来，嘿，煮出来的饺子一咬一包油，香！那些在网上看直播的，不就爱看这个‘油润’劲儿吗？”
他这么一说，我全明白了。我们店里那个手机支架，那个整天开着的美颜灯，就是为了在直播平台上搞那个“现包水饺”的噱头。镜头只对着我飞快包饺子的手，和面前一小盆拌好的馅料（那盆是专门应付直播的，用的是好肉）。镜头之外，是角落里那盆庞大无比的、用过期肉和肥油混合的“核心产品”。李老板很懂得镜头语言，他时不时会拿起一个我包好的饺子，在镜头前掰开，展示里面“丰富实在”的馅料，嘴里喊着：“老铁们看看！纯瘦肉！新鲜着呢！下单现包，绝对好吃！”
灯光打在那掰开的饺子上，肥油的油光在美颜镜头下变得晶莹剔透，看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。屏幕上的留言飞快滚动，“看着真香”“馋哭了”“主播实在”，偶尔有那么一两条，“这肉颜色怎么有点深？”也很快被刷下去。我看着那些留言，手里包着那些“特殊”的饺子，感觉脸上火辣辣的，像被人抽了耳光。
最让我难受的，是来店里吃的客人。有不少是看了直播找过来的老人家，带着小孙子孙女。孩子咬一口饺子，满嘴流油，咂巴着小嘴说“奶奶，香”！老人家就心满意足地笑，还要夸一句：“还是你们家实在，肉放得多。”我低着头，恨不得把脸埋进面盆里。那油汪汪的香味飘过来，我只觉得一阵阵反胃。
我也动过走的念头。可每个月发工资那天，李老板把那一沓皱巴巴的钞票塞到我手里的时候，我又犹豫了。我得交房租，得给家里寄钱，我还能去哪儿呢？我只能安慰自己，也许高温煮过就没事了，也许吃不死人。
直到那个周末的晚上，一对年轻情侣来店里。女孩吃了一个饺子，皱了下眉，小声对男孩说：“这肉馅……味道好像有点怪。”男孩尝了尝，没吃出来，说：“还行吧，就是油大。”女孩没再说什么，勉强吃了几个。
可没过半小时，女孩就开始不舒服，脸色苍白，捂着肚子蹲在了店门口，最后“哇”地一声吐了。
当时店里乱成一团。李老板赶紧跑出去，陪着笑脸，说可能是着凉了，或者是别的什么吃坏了，提出给他们免单，再赔点钱。那男孩气得脸色铁青，指着李老板的鼻子骂：“你们这是什么黑心店！我女朋友要是有什么事，我跟你们没完！”
我站在操作间门口，看着女孩痛苦的样子，看着地上那摊呕吐物里清晰的、未被完全消化的肥油颗粒和暗色的肉渣，我整个人像被钉在了地上。那一刻，我脑子里闪过的，是老家爹妈在田里劳作的身影，是他们常说的“人不能亏心”；是那个说“奶奶，香”的小女孩天真的笑脸；是直播屏幕上那些信任我们的“老铁”……
那天晚上，我一夜没睡。第二天一早，我揣着那点昧心挣来的工资，离开了那家店。我没跟李老板打招呼，他打来电话骂我，我也没接。
后来，我听说那对情侣没有深究，拿了赔偿就走了。李老板的店换了个名字，直播还在继续。我进了一家正规的餐饮店打工，从头学起，挣得是少了点，但心里踏实。
只是，直到现在，我闻到那股浓重的、不新鲜的肉腥气混合着大量肥油的腻人味道，胃里还是会一阵翻江倒海。我再也吃不下饺子了，一口都吃不下。那个味道，和那段记忆，已经成了我心上的一块疤。我常常想，那些曾经在我们店里，吃得满嘴油光，夸着“真香”的客人们，他们后来怎么样了？他们知不知道，他们当时吃下去的，不只是饺子，还有一个年轻人被迫丢弃的良心，和一个黑心老板永远填不满的贪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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