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典生活
我还记得刚去的时候，那股子新鲜劲儿。厨房明亮宽敞，机器锃亮，一袋袋面粉堆在角落里，一切都显得那么正规。老师傅带我，教我怎么看面团的筋度，怎么控制发酵的温度和湿度。他说，做面包是个良心活儿，食材好不好，一口就能吃出来。我当时觉得，这话真对，心里也踏实。
可干了大概两个多月吧，我就觉出点不对劲儿了。那天，我们需要用一批新的高筋粉，负责采购的经理，就是老板的小舅子，指着角落里几袋灰扑扑、看起来放了挺久的面粉说：“先用那些。”我走过去一看，心里就咯噔一下。袋子上的生产日期，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了，保质期明明只有12个月。我犹豫着，跟经理说：“哥，这面粉……好像过期了。”
他当时正低头玩手机，头都没抬，轻飘飘地回了一句：“没事儿，面粉这东西，又放不坏。过期一两个月，吃不死人。拆开看看，没长虫就行，别浪费。”
“别浪费”这三个字，像根针一样扎了我一下。我站在那儿，没动。他大概感觉到我没动，抬起头，脸上没什么表情，但眼神有点冷：“怎么？不想干？你知道现在找份工作多难吗？咱们直播间流量这么大，成本多高？这点小事都计较，生意还做不做了？”
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“过期”的面粉。我像个木头人一样，把那几袋面粉拖到操作台旁边。袋子拆开，一股陈腐的、闷闷的味道扑面而来，和新鲜面粉那种清甜的麦香完全不一样。颜色也有些发暗。我用手抓了一把，感觉潮乎乎的，没有那种干爽的流动性。我心里堵得慌，但还是按照流程，把它倒进了和面机里。那天做出来的面包胚，看起来就有点发灰，不够白亮。老师傅看了一眼，皱了皱眉，但什么也没说，只是默默多加了点牛奶和糖。等烤出来，刷上亮晶晶的蛋液，撒上厚厚的芝麻、肉松，或者挤上香甜的奶油馅料，在直播间那种特别亮的灯光下一照，嘿，看起来居然和平时没什么两样，甚至更金黄诱人。
主播拿起一个，对着镜头，掰开，里面拉丝的效果还挺好，她夸张地吸着鼻子：“家人们闻到了吗？这浓郁的麦香！这才是真正无添加的、健康的味道！”弹幕里又是一片“馋哭了”、“快上链接”。我看着屏幕，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，说不出的滋味。那一刻，我明白了，在镜头前面，一切都可以是假的。所谓的“现烤”，所谓的“新鲜”，在利益面前，脆弱得像张纸。
从那以后，这就成了常态。每隔一段时间，就会有那么一批过期的面粉混进来。有时候过期两三个月，有时候甚至能到半年。我们这些操作工，私下里也会嘀咕。有个大姐悄悄跟我说：“小张啊，习惯就好了。哪个做食品的没点猫腻？只要吃不出毛病，谁管你？”她还“安慰”我：“你看，咱们不都加了挺多改良剂吗？口感照样好，没人吃得出来。”
为了掩盖过期面粉的缺陷，我们确实用了很多“办法”。和面的时候，会加倍地添加各种面包改良剂，让面团即使筋度不够，也能发出很好的蜂窝组织，烤出来特别松软。牛奶、黄油、糖，这些辅料都拼命地加，用浓烈的香精气味盖住那股子陈味。最绝的是，我们用的色素和香精，种类多得惊人。明明是发暗的面包胚，烤前刷一层特制的黄色蛋液，出炉时就变得金灿灿的；想要奶香味，就猛加奶香精，那味道香得发腻，能飘出老远，彻底压过了面粉本身的问题。
我在那个直播间干了一年多。每天，我穿着洁白的工作服，戴着高高的厨师帽，在镜头偶尔扫过的背景里，熟练地揉面、整形，扮演着一个“匠心面包师”的角色。看着屏幕上滚动的赞美，看着节节攀升的销量，我心里那份负罪感，从一开始的尖锐刺痛，慢慢变得麻木。我告诉自己，为了生活，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。我甚至开始熟练地掌握那些“技巧”，知道加多少改良剂能让过期货“起死回生”，知道用哪种香精能最有效地以假乱真。
真正的转折点，发生在一个下午。那天，我收到一条后台私信。是一个老顾客，ID我记得很清楚，叫“豆豆的妈妈”。她说，她家孩子特别喜欢吃我们家的牛奶吐司，几乎每天当早餐。但最近孩子老是说肚子不舒服，有点拉肚子，她开始没在意，后来停了几天我们的面包，孩子就好了，一吃又不行。她小心翼翼地问我们：“请问你们的面粉和牛奶，确定都是新鲜的吗？孩子还小，我有点担心。”
那条私信，我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。“孩子还小”那几个字，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。我眼前仿佛看到了一个母亲担忧的脸，和一个孩子因为吃了我们做的“美味”面包而难受的样子。我们卖出去的，不仅仅是一个面包，是一份信任，是别人家的健康和安心啊！而我，就是那个往这份信任里掺沙子的人。
那天，我破天荒地没有按照经理的指示，把一批刚送来的、明显过期很久的面粉拆包。我直接去找了老板，把我这一年多的所见所闻，以及那位顾客的反馈，都跟他说了。我说：“老板，不能再这样了，这是在坑人，迟早会出事的。”
老板听完，沉默了很久。他点了根烟，吸了一口，才慢慢说：“小张，我知道你的意思。但你知道现在竞争多激烈吗？房租、人工、平台抽成、推广费，哪一样不是钱？用正价面粉，我们根本赚不到钱，甚至要亏本。大家都要吃饭啊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我还想争辩。
他摆摆手，打断我：“这样吧，以后过期的，我们尽量少用，或者和新的掺着用。我也会跟他们说，采购的时候注意点日期。你放心，我心里有数。”
“我心里有数”，又是这句话。我知道，什么都改变不了。那天晚上，我看着操作台上那些即将被做成“网红奶酪包”的、颜色暗淡的面团，闻着空气里浓烈得不正常的奶香味，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涌了上来。我脱下那身曾经让我觉得骄傲的工作服，再也没有穿回去。我辞职了。
离开那里之后，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吃面包，尤其是那些看起来特别金黄、特别松软、香味特别浓郁的。一闻到那个味道，我就会想起那个堆满过期面粉的角落，想起屏幕上飞涨的销量，想起“豆豆的妈妈”那条私信。
现在，我在一家很小、很不起眼的面包店工作。店主人很好，有点固执，坚持用最好的原料，面粉都是他亲自去选的，日期一定要最新鲜的。我们做的面包，可能没有那么夸张的拉丝，没有那么夺目的颜色，香味也只是淡淡的、自然的麦香和黄油香。但每次看到顾客，特别是那些老人和孩子，拿着我们做的面包，心满意足地离开时，我心里那块压了很久的石头，才好像稍微松动了一点。
我把这段经历说出来，不是想指责谁，也不是为了博取同情。我只是想告诉每一个看到这篇文章的人，在那些你看不见的角落，有些事情可能并不像它看起来那么美好。下次当你被直播间里“现烤”、“新鲜”、“巨好吃”的宣传所吸引，准备下单的时候，或许可以多想那么一秒。也希望那些还在做着同样事情的人，无论是老板还是员工，能摸摸自己的良心。有些钱，赚了，心里是会留下永久污点的。食物的味道，应该是温暖和幸福的，而不应该掺杂着欺骗和愧疚的涩味。这个道理，我明白得太晚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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