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典生活
这件马甲，是他穿了三年的。
记得他刚买回来那天，像个孩子似的在镜子前转来转去。“怎么样？合身吧？”他扯着衣角，眼睛亮亮的。那是我们结婚第十五年，他第一次舍得给自己买件像样的衣服。之前总是说，有外套就行了，马甲多余。其实我知道，他是觉得贵。
后来这马甲就成了他的工作服。他是做室内装修的，每天在粉尘里打转。我说给他买件便宜的当工作服，他不同意：“好衣服就是拿来穿的，放着才是浪费。”每天早上出门，他套上马甲，把手机、钥匙、卷尺一一装进四个口袋里。晚上回来，我一边帮他拍掉身上的灰，一边唠叨：“看看，又弄脏了。”他就笑：“衣服嘛，沾点灰才说明在干活。”
最难忘的是去年冬天。工地赶工期，他连着加了半个月班。那天晚上十点多才回来，浑身冰凉。我让他赶紧把马甲脱了洗个热水澡，他却先从左边的内袋里掏出个小盒子——是我念叨了好久的银手镯。盒子上还带着他的体温。“今天发奖金，”他说，“就想给你个惊喜。”我这才看见，他手背上新添了一道口子。他不好意思地把手往身后藏：“干活嘛，难免的。”
那晚我执意要帮他洗马甲，他却坚持自己来。我在卫生间门口看着，他小心地用软毛刷蘸着温水，一点点刷着领口的污渍，那么认真，像是在完成一件重要的作品。后来他告诉我，其实那马甲右肩的位置破了个洞，是他趁我不注意时自己缝的。针脚歪歪扭扭的，但缝得很密。
今年开春，他生病住了院。做检查前，护士让把外套都脱了。他犹豫了一下，慢慢解开马甲的扣子，递给我的时候还特意整理了一下衣领。“拿好了，”他说，“别弄皱了。”那一刻我突然明白，这不仅仅是一件衣服。
在医院的那段日子，马甲就挂在病房的衣架上。有时候他精神好点，会让我拿过来摸摸料子，或者整理一下口袋里的东西。他说等出院了，要把袖口的线头修一修，再让裁缝在背后加个内衬，“这样能多穿几年”。
可是春天还没过完，他就走了。
整理遗物时，我看着满柜子的衣服，最后只留下了这件马甲。它挂在那里，就像他刚刚脱下，随时还会再穿上的样子。口袋里还装着他的打火机——其实他戒烟很久了，但总是习惯性地带着；还有半包纸巾，超市的购物小票，这些零零碎碎，都是他生活的痕迹。
现在每到天冷，我还会把马甲拿出来晒晒太阳。邻居劝我：“人都走了，留着徒增伤心。”我不说话，只是轻轻抚过那些熟悉的褶皱。他们不懂，这件磨白了领口、脱了线头的马甲，装着的是他最后三年的时光——每一个早起出门的清晨，每一个疲惫归来的夜晚，那些他舍不得给自己买新衣服却总惦记着给我惊喜的日子，那些他默默扛起这个家的所有辛苦。
昨天整理衣柜，我又闻了闻马甲，上面还有淡淡的水泥味混着烟草味。儿子说该洗洗了，我摇摇头。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点气息，就让它多留些时日吧。
衣襟上那个小小的补丁，针脚还是那么歪歪扭扭，但很结实。就像他这个人，不善言辞，却把所有的温柔都缝进了细碎的日常里。马甲还在衣柜里挂着，四个口袋微微鼓起，仿佛装满了未说完的话。而我每次打开衣柜，都还能看见那个在镜子前转身的他，眼睛亮亮地问：“怎么样？合身吧？”
合身，一直都合身。只是衣柜里少了那个穿它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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