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典生活
我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屏幕上摩挲，划过你眉毛的轮廓，好像真的能触碰到一样。你的眉眼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，眼睑微微耷拉着，可那双看向我的眼睛，却依然亮晶晶的，像盛着碎星。
“困了吧？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，因为长时间的沉默而带上了一点沙哑。
你轻轻摇了摇头，嘴角牵起一个很浅的弧度：“没有。再待一会儿。”
又是这句“再待一会儿”。从晚上十一点，到十二点，再到凌晨一点，这句话已经被我们来回用了无数次。每一次，都像给这场注定要结束的通话，偷偷续上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时间。我们之间，隔着一千多公里的直线距离，地图上那条冰冷的线段，此刻，却被这小小的屏幕，暖成了一根看不见的、维系着彼此的丝线。
我们其实早就没什么新鲜话题可讲了。今天吃了什么，工作遇到了什么琐事，甚至楼下便利店新来的那只流浪猫是什么花色，这些日常的碎屑，在之前几个小时的絮叨里，早已被反复咀嚼得没了味道。可我们就是舍不得按下那个红色的挂断键。沉默下来的时候，我们就各自做着手里零碎的事——我翻两页手边的书，你整理一下明天要穿的衣服。偶尔抬起头，发现屏幕里的你也正好看过来，目光撞上，便相视一笑。那种感觉很奇怪，我们明明身处两个完全隔绝的空间，却好像又共同存在于一个奇妙的、只属于我们俩的小小世界里。这个世界的边界，就是手机屏幕的四框；这个世界的背景音，是彼此的呼吸。
你忽然调整了一下姿势，把脸凑近了些，屏幕上的图像因为距离太近而有些失焦，变得模糊。“让我再看看你。”你说。你的声音很轻，带着一点点鼻音，像羽毛轻轻扫过心尖。那一刻，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，好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，酸酸的，又涨涨的。我甚至能清晰地数清你因为困倦而微微颤动的睫毛。
我见过你很多样子。开心时大笑，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；生气时抿着嘴，眉头皱成一个小小的“川”字；思考问题时，会无意识地咬住下唇。可唯独这种，在深夜里，带着毫无防备的依赖和浓得化不开的眷恋，静静看着我的样子，最让我无法招架。它无声地提醒着我，我们之间这该死的距离，也提醒着我，这根细细的网线那头，是我拼尽全力也想拥抱入怀的人。
为了驱散心头那阵突然涌上的酸涩，我找了个最老套的话题。“你那边天气怎么样？我这里好像起风了，能听见窗户响吗？”
你侧耳听了听，然后笑了：“听不见。不过我这边月亮很亮，就挂在我窗户的正对面。”
你说着，把手机摄像头转向窗外。屏幕里先是一片晃动模糊的景象，然后稳定下来。果然，一轮清辉皎皎的月亮，安静地悬在墨蓝色的夜空中，周围没有一丝云彩。月光是那种冷冷的亮，把你那边窗台的轮廓都照得清晰起来。
“真好看。”我说。
你把镜头转回来，重新对着自己，眼睛弯弯的：“是啊，真好看。要是你能也在就好了，我们可以一起看。”
就这么一句简单的话，让之前所有强撑的平静几乎溃不成军。是啊，要是能在就好了。要是能在一起，我们何必需要这冰冷的电子设备来传递影像和声音？我们或许会挤在沙发上，看一部无聊的电影，看到一半可能就依偎着睡着了；或者，就如今晚这样，什么也不做，只是真实地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和心跳，而不是隔着屏幕，徒劳地用手指去描摹一个虚幻的影子。
我们又陷入了沉默。但这种沉默并不尴尬，它被一种浓稠得如同实质的情感填满了。那里面有思念，有不舍，有对未来的期盼，也有对现实的无奈。它们交织在一起，沉甸甸地压在胸口。
我看了一眼手机右上角的时间，数字无声地跳到了凌晨两点十七分。理智告诉我，必须结束了。你明天还要早起，面对繁忙的工作；我也一样。长时间的熬夜，对我们谁都不是好事。
“真的……该睡了。”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，感觉用尽了全身的力气。每一个字，都像是从黏稠的糖浆里费力捞出来的一样。
你没有立刻反对，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，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碎。里面有依恋，有妥协，也有和我一样的挣扎。你轻轻点了点头，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。
“嗯。”你应了一声，鼻音更重了。
“那你先挂。”我说。我向来是个“懦夫”，在这种时候，我无法承受屏幕骤然变黑那一瞬间的空洞和失落。
你摇了摇头，声音软软的，带着恳求：“不要，你先挂。”
我们就这样，为了谁先挂断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事，又“僵持”了好几分钟。这像极了我们每次分别时，在车站、在机场的那个拥抱，明明已经到了不得不松开的时候，却还是想再多抱一秒，再多一秒。
最后，还是你妥协了。你对着镜头，努力做出一个轻松的笑容，虽然那笑容看起来有点勉强，有点让人心疼。
“好吧，那我数三二一，我们一起挂，好不好？”
“好。”
“三……”你拖长了声音。我看着屏幕里的你，用力地看着，想把你这带着倦意却又无比温柔的样子，刻进脑海里。
“二……”你的笑容有点维持不住了，眼眶似乎微微泛着红。
你停顿了很久，才轻轻地、几乎是用气声说出了那个“一”。
我的拇指悬在那个红色的挂断键上方，像有千斤重。我看到屏幕里的你，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。我们互相看着，谁也没有立刻按下去。
又过了几秒，你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，飞快地说了一句：“睡了，晚安。想你。”
然后，屏幕猛地一黑。
世界，在那一刻，彻底安静了。耳机里不再有你的呼吸声，眼前不再有你的面容。刚才那个被我们共同营造出来的、温暖的小小世界，瞬间崩塌、消散。只剩下窗外无边的黑夜，和我脸上手机屏幕熄灭后，那一点点残留的、迅速冷却的温度。
我摘下沉甸甸的耳机，听觉仿佛才重新回到这个真实的房间。寂静，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，把我淹没。我躺在黑暗中，闭上眼睛，眼前浮现的，却还是你最后那带着笑又泛着红的眼眶，和窗外那轮清冷的、你我也曾共同凝视过的月亮。
这该死的异地恋啊。它把每一次普通的道别，都变成了一场微型的生离。它榨干了我们所有的浪漫和耐心，却又在每一次快要放弃的时候，用屏幕里一个不舍的眼神，用一句“再待一会儿”，给我们重新注入坚持下去的勇气。
夜还很长。而我知道，明天晚上，当夜幕再次降临，那熟悉的提示音又会响起，屏幕那头，依然会是你带着倦意却亮晶晶的眼睛。我们又会开始一场新的，舍不得挂断的，凌晨通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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