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典生活
刷毛有些塌了，是那种用了很久、被热水反复冲刷过的柔软。刷柄上有一道浅浅的划痕，是去年搬家时不小心磕到的。我记得他当时还说：“没事，旧的不去新的不来。”可后来，他也没换新的，就这么一直用着。他说，用顺了手的东西，有感情。
现在，这把用顺了手的牙刷，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，旁边是我那支粉色的，一新一旧，一立一歪，像我们俩。我的护肤品瓶瓶罐罐占了大半个台面，挤得他的剃须刀和那瓶快见底的发胶只能缩在角落。以前我总笑他东西少，像个临时住户。现在我才明白，不是他东西少，是他把空间都留给了我。
他离开，已经整整两个月零三天了。
不是那种戏剧化的、带着行李箱轰鸣的离开。就是一个普通的周三早晨，他像往常一样，穿上那件灰色的衬衫，站在玄关弯腰系鞋带。我睡眼惺忪地靠在卧室门框上，问他晚上想吃什么。他抬起头，笑了笑，说：“随便，你做的都好。”然后他走过来，像往常一样，轻轻抱了抱我，在我额头啄了一下。他的胡茬有点扎人，带着剃须水的薄荷味。
一切都很平常，平常到我甚至不记得那天早上阳光好不好。
然后，他就再也没回来。不是出了意外，是我们之间，在那天之后，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尽头。没有激烈的争吵，没有撕心裂肺的告别，就像一首歌，哼着哼着，就没了下文。
所以，这个家，还停留在他最后一个早晨出门时的样子。或者说，是我固执地，让它停留在那个样子。
起初，我只是没心思去收拾。悲伤像潮水，一阵阵漫上来，我整个人都是木的，哪有功夫去管一支牙刷。我照常上班、下班、吃饭、睡觉，只是家里安静得可怕。我甚至开始怀念他打游戏时噼里啪啦的键盘声，和看到精彩球赛时的大呼小叫。
慢慢地，我开始害怕去动他的东西。我怕一旦收了，这个家就真的再也没有他存在过的证据了。那支牙刷，成了我和那段生活之间，最后一根细细的、脆弱的线。
有时候深夜，我睡不着，会走到浴室，就着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光，看着那支牙刷。它会让我想起很多很多琐碎的、已经被我忘了的瞬间。
想起刚住在一起时，我们为了是挤牙膏要从中间还是从尾巴吵得不可开交，最后他妥协了，但每次挤完，都会故意把尾巴捏得奇形怪状逗我笑。
想起他感冒那次，发烧躺在床上，我给他拧了热毛巾敷额头，又帮他把牙刷挤好牙膏端到床边。他烧得迷迷糊糊，还含混不清地说：“老婆，你真好。”
想起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刷牙，并排站在镜子前，满嘴泡沫，像两只滑稽的河马。他透过镜子看着我，眼睛弯弯的，然后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我。我当时在为什么事情生气来着？好像是他又把袜子乱丢。具体为了什么，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，只记得他碰我时，那种带着泡沫气息的亲昵。
所有这些回忆，温暖的、争吵的、平淡的，最后都凝固了，附着在这支小小的、蓝色的牙刷上。它不再只是一个日用品，它是一个坐标，定位着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；它是一个开关，轻轻一碰，就能打开记忆的洪流。
朋友来家里，看到架子上的牙刷，会欲言又止地看着我。我知道她们想说什么。“过去了，就让它过去吧。”“你要开始新的生活。”“收拾干净，心情也会好起来。”
道理我都懂。把牙刷扔进垃圾桶，只需要一秒钟。把台面清空，恢复成单身时整洁利落的样子，也只需要十分钟。可是然后呢？然后这个房子里，就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。
我需要这支牙刷在那里。我需要每天早上醒来，睡眼朦胧地走进浴室，第一眼就能看到它。那种感觉，很复杂。不是期盼，我知道他不会拿着它再出现在这里；也不是绝望，我清楚地知道生活要继续。那更像是一种……确认。确认那些年，那些爱，那些纠缠在一起的日夜，是真实存在过的，不是我做的一场梦。它是我内心世界里，为他和我们的过去，保留的一个小小的纪念馆。
前几天大扫除，我擦洗了浴室的每一个角落。我拿起那支牙刷，犹豫了很久。上面已经落了一层细细的灰尘。我用手指，一点一点，非常非常慢地，把灰尘擦掉，然后，又把它放回了原处。
位置，分毫不差。
我知道，总有一天，也许是在某个阳光格外好的早晨，也许是在我彻底搬离这个房子的前一天，我会平静地把它收起来，放进一个盒子裏，和其他属于他的小物件一起，封存起来。那不是丢弃，而是安放。
但，不是今天。
今天，就让那把蓝色的牙刷，还立在浴室架子上吧。让它陪着我的粉色牙刷，像过去无数个日子一样。让那个位置空着，也满着。空的是他这个人，满的是我所有不肯散场的记忆。
我关掉浴室的灯，在黑暗中轻轻带上门。仿佛只是暂时离开，一会儿，或者明天，那个熟悉的身影还会走进来，拿起它，和我并肩站在一起，镜子裏映出我们带着泡沫的、模糊又温暖的笑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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