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典生活
那是我第一次离家这么远。大学毕业后，我执意要从北方小城来到上海。爸妈送我时，妈妈往我行李箱里塞了五包家乡的烙饼，“想家了就吃一口”。火车开动时，我看见她转过身去擦眼泪，爸爸站在原地，身影越来越小。
上海很大，大得让人心慌。我在陆家嘴一家公司做设计，每天挤地铁，吃外卖，加班到深夜。租的房子只有十五平米，窗外是另一栋楼的墙壁。周末我常去外滩看黄浦江，江水浑浊，船来船往，没有家乡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河。
然后我遇见了小雨。
公司年会上，她作为合作公司的代表坐在我对面。当别人都在高谈阔论时，她安静地听着，偶尔点头微笑。后来她上台发言，声音清澈，思路清晰，说到有趣处自己先笑起来，眼睛弯成月牙。那一刻，我突然理解了什么叫“一见如故”。
我们开始约会。她带我去思南路上的老书店，告诉我哪家生煎包最好吃，周末拉着我去看话剧。上海突然变得可爱起来——不是因为外滩的灯火，而是因为和她一起在深夜便利店分享的一盒关东煮。
“你很久没给家里打电话了。”有一次视频时，妈妈小心翼翼地说。
“最近太忙了。”我确实忙，忙着恋爱，忙着感受这座城市的脉搏。
小雨是地道的上海姑娘，却从不嫌弃我这个“外地人”。她教我上海话，虽然我学得磕磕绊绊；带我见她的朋友，尽管我常常听不懂他们用上海话开的玩笑。有一次在她家，她妈妈做了红烧肉，随口问：“小陈以后打算在上海定居吗？”
我愣住了。这个问题像一根刺，轻轻扎进了我刻意回避的现实。
那年春节，我第一次没回家。爸妈在电话里说理解，“工作要紧”。除夕夜，我和小雨在外滩看烟花，天空被照得五彩斑斓。她靠在我肩膀上，和当初在火车站时一样。
“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开上海，你会跟我走吗？”我问。
她沉默了一会儿，“我的工作、家人、朋友都在这里。”
烟花在头顶绽放，然后熄灭。那种美丽短暂得让人心疼。
矛盾是从那时开始的。我开始频繁地提起家乡——春天满山的桃花，夏天河里的鱼虾，秋天金黄的麦田。她总是安静地听，然后轻轻转移话题。
有一次吵架，我说了重话：“你们上海人永远不懂我们外地人的难处。”
她看着我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，“我一直在努力理解，可你从来没真正想留下来，对吗？”
那天我独自在黄浦江边坐到深夜。江水拍岸的声音让我想起家乡那条小河。妈妈发来信息：“儿子，最近怎么样？妈妈腌了你爱吃的咸菜，给你寄过去吧。”
我没有回复。
分手是在一个雨天。上海进入梅雨季，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来。
“我知道你一直想回家。”小雨说，声音很平静，“这半年，你提起家乡的次数比提起我还多。”
我想反驳，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。
她笑了笑，那笑容让我心疼，“爱一个人，不是要把他绑在自己身边。你回去吧，回到让你安心的地方去。”
我离开上海那天，又是一个灰蒙蒙的天。火车站里，我下意识地回头，明知道她不会来。
回到家，一切如故。妈妈做的饭菜还是那个味道，爸爸依然沉默寡言但会把最好的菜夹到我碗里。小镇变化不大，街道两旁的梧桐树更高了些。
我找了新工作，朝九晚五，下班回家吃饭。日子平静得像山间的湖水。
直到有一天整理旧物，翻出小雨写给我的一张明信片：“愿你在他乡找到故乡，在故乡找到他乡。”背面还有一行小字：“如果有一天你回去了，记得替我尝尝你常说的那家羊肉泡馍。”
我握着那张明信片，在房间里坐了很久。
上周末，我特意去了那家老字号的羊肉泡馍。老板还是那个胖胖的大叔，见我一个人，随口问：“以前常来的那个上海姑娘呢？”
我掰着馍，一块一块，很慢很慢。
“她没来。”
“吵架了？年轻人啊，吵吵闹闹正常。”
“不是，”我摇摇头，“她还在上海。”
热腾腾的羊肉汤端上来，雾气模糊了我的眼镜。我尝了一口，还是记忆中的味道。只是对面座位空着。
最近我开始明白，人生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题。家不是必须离开或回归的地方，爱也不是必须在一起或分开的决定。那个让我不顾一切奔赴的城市，和这个让我安心停留的小镇，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。
而小雨，她永远是我在上海的理由——那个让我在异乡找到归属感，却又因为归属感而分开的人。
有时深夜加班回家，看见楼上亮着的灯，我会想起上海那个小小的出租屋，想起和她一起在阳台上看城市的灯火。然后拿出手机，给妈妈发个信息：“睡了吗？明天我回家吃饭。”
错过家，让爱成了过错。可谁又能说，这些错过和过错，不是让我们成为现在的自己的必经之路呢？
窗外的梧桐叶开始落了。秋天来了，这是个适合思念的季节。我不再抗拒想起上海，想起小雨，就像我不再抗拒承认，无论走多远，心里总有个地方是留给这片土地的。
而爱过的人，会在记忆里一直陪着我们，走过一个又一个春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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